作者:八口小锅
傍晚的残阳落在沉睡的侧脸,雕刻一般,半明半暗。
是梦到了什么?
“教导员......”
收起思绪转过身,见到一脸犹疑、似难开口的堵威,奚杨整理本就一丝不苟的仪容,拍拍他的肩:“没事。”
说罢便推门而入,昂首挺胸稳步行至桌前敬礼。讲旭端着架子,微微颔首示意,待他坐下便略过开场白直奔主题:“知道那两名战士的情况吗?一个到现在还没醒,一个已经死亡多时。”
眼中黯淡无光,奚杨点头:“知道。”
“为了救一个已经牺牲的战士,差点害你的队员也赔上性命?这就是干预小组的行动目的?”
摆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尖嵌入掌心。
“我来不及确认。他身边有两个空气瓶,所以我判断他跟之前那名消防员共享过呼吸器,认为他也是有救的。”
“共呼吸法是你向支队建议普及的吧?”讲旭一改先前的平和,突然声色俱厉道:“如果其中一个没有把呼吸器摘掉,也许还不至于这么严重!”
“他做的没有错。”即使感到心痛,奚杨还是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一般情况下是不建议消防员之间分享空气的,但如果遇到被严重缠绕、无法移动的情况,共呼吸法是逃生的最后一线希望。我希望他们都能活下来。”
讲旭最不喜欢他的一点就是永远不温不火。“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牺牲?一个个都是理想主义者......”
姚宏伟抱臂沉思,其余人也都屏息凝神,等着看讲旭发难。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哐”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阵风般呼啸而入,顶着数道惊讶的目光挡在奚杨身前,将对面那人剩了一半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谁允许你不经过我同意就叫走我的人了?”涂科双臂撑在办公桌上,俯身将讲旭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横眉怒目直逼他的双眼,质问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空气瓶让给队友也是错了?这不是你们一向推崇的舍己为人、无私奉献吗?找茬也找得有点水平好吗?”
讲旭脸色阴沉,咬肌浮动,像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一般怒而不发。
“涂科!”一旁的姚宏伟低喝一声,语气严肃却不严厉。“你是军人!注意纪律!”
“不好意思,散漫惯了,忘了这是讲总的地盘。”涂科收起厉色,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转头问奚杨:“汇报完了吗?你救的两个人,一个确实在出来前就牺牲了,但如果没有另一瓶空气,他躲不到也撑不到你去就会被烧成灰。他的家属在队里等着感谢你背出他的遗体,没别的事情就赶紧跟我回。”
众目睽睽之下,涂科大摇大摆将人带走。姚宏伟追出两步喊住奚杨:“周童学习成绩不错,别叫他落下,非要留在部队就走技术口,总之不能干一线。”
奚杨点头答应。涂科见状凑过来没大没小道:“姚副,太偏心了吧,没见你对我这么好。有你这么托孤的吗?弄到总队来,搞个文职什么的不就完了么。”
“少胡说。”姚宏伟瞥他一眼。“你给我收敛一点。讲队是你的上级,不管你们在家......”
“啊啊啊”涂科幼稚地捂住耳朵。“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姚宏伟:“......”
...
堵威一下楼就撞见了等在值班室门口的周童,顿时好奇道:“你怎么来了?”
“我书落涂队宿舍了,回去找的时候正好碰到,他叫我帮他开车。”周童朝他身后张望。“他们人呢?”
堵威正要回答,一个佩戴技术领花、抱着一摞文件夹的女孩儿路过两人身旁,驻足打量着周童,朝他试探道:“周......熠?”
猝不及防听到这两个字,周童心中一惊,但女孩儿没等他回应便看出了不同,尴尬一笑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说罢转身就走,边走边闷头自语:“想什么呢......”
看她离开的背影,那封奇怪的遗书同时浮现眼前。周童来不及细想便连忙喊住她:“等等。”
女孩儿脚步一顿,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跟周熠?你是谁?”毫无准备的周童一时有些词不达意。察觉到自己言辞失礼,他便赶紧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周童,是周熠的弟弟。”
又补充:“亲弟弟。”
“啊!”女孩儿恍然大悟又吃惊不已。“难怪这么像,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弟弟跟哥哥一样高大帅气,还多了几分开朗和阳光。女孩儿白皙的脸因按捺不住的激动而泛着红晕,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文件夹:“我以前在崇怀消防支队宣传科工作,周熠他......”
说到这她突然回过神来,甜美的笑容渐渐淡去,避开对面热切的目光看向别处,喃喃道:“是个特别好的人啊......”
第9章
一个特别好的人。
这是周童第一次听到别人对周熠这样的评价。
小时候,无论是街坊邻居还是姚宏伟那帮战友,周熠留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很懂事很能干”和“心思很重”、“跟老周一个样”之类,很少有人如此直白地夸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不好吗?他很好。学习成绩不算突出但一直保持中上,照顾起奶奶、弟弟也是任劳任怨,只是不爱说笑也不怎么与人亲近,少年老成,还带着不少周舰灌输的陈旧观念,并且非常执拗,但谁都说老周是白捡了个孝子,比娶个老婆还划算。
很多事情周童都已记不清了。
记不清嘴唇冻得青紫、手脚被浸泡得发白起皱、口鼻和胸腔呛进水的窒息感,记不清眼睁睁看着父母被大水冲走却无能为力,自己也濒临死亡的绝望和无助,以及被人用结实的手臂从水里捞出、扛上肩膀的那一刻,大片涌入视线的迷彩色,然而对周熠来说,这些既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是重获新生的起点。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好孩子”,他迫切地希望自己快点长大,急着成为一个手臂和胸膛都结实有力的,有资格穿上那身迷彩服的有用之人。
甚至急着用生命去证明他可以做到。
“你跟我哥很熟吗?”周童追问道。若不是考虑对方是个女的,他恨不得开门见山地问她,你有没有跟周熠谈过恋爱。
“还行。”女孩儿果然被他问得有些不适,但仍然耐心解释道:“以前经常跟他们中队一起去各个单位做消防安全教育和普法。他挺有耐心的,对战友也特别好,有一次......”
“周童。”
一声温和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回头一看,奚杨和涂科正并肩从楼梯下来,见周童一脸殷切,跟旁边的女孩儿似乎很热络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奚杨哥!”不等周童反应,女孩儿倒先一步雀跃着朝奚杨打招呼,又指着周童:“他是周......”
“我知道。”
奚杨的神情如封冻的湖面一般波澜不惊,无视女孩甩动的马尾和热情,反而看向一旁的堵威,淡淡道:“走了。”
女孩儿碰了钉子也没太在意,仿佛早已习惯他的冷漠,对着他的背影吐舌做了个鬼脸。周童还想多聊,又不得不离开,情急之下只好对她说:“可以给我留个电话吗?你说,我能记住。”
女孩儿飞快报出一串数字:“微信也是这个号码。”
“周童!”
奚杨回头,脸色明显不悦,音量也比往常高了几分。涂科挑着眉在一旁打岔:“淡定,奚队。年轻人嘛,才十九岁,理解一下。是吧堵威?”
“啊?”不在一个频道的堵威突然被领导点名,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涂科无语地看着他。“学着点儿。怎么人家一来就有收获,你来了多少回,看到什么了?”
堵威一直在思考别的事情,没留意周童跟那女孩儿聊天的内容,也没明白涂科的意思,被问便想当然地回答:“看到下半年的训练任务部署和指导方针了,办公楼的消防疏散分布也记熟了!”
涂科:“......”谁给了你满满的自信。
要到号码转身就跑,跑出两步才想起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没时间问了。从办公楼到停车场的一路奚杨都没再说话,周童跟在后面莫名心虚,只有涂科有事没事地调侃堵威两句,明明人家什么错误也没犯。
周童车开得挺稳当。涂科很满意,路上问他:“干脆让你去驾驶班怎么样?”
周童谦虚道:“谢谢涂队,我还是想留在干预小组。”
“嗯?”涂科略感诧异。毕竟很多新兵下到消防连,第一梦想就是开消防车,威风凛凛还安全。
“干预小组多没劲。你看你们教导员,首当其冲比谁都用心,还不是吃力不讨好。你不懂,当驾驶员好啊,平时出去加个油跑个腿,还能顺便干点自己的事情,比如跟女朋友约个会。”
说完又伸长脖子从镜子里往后瞧:“是吧,堵威?”
堵威:“啊?”
涂科:“......”这车里还能有跟我脑波一致的吗?
周童笑过之后再次婉拒:“谢谢涂队。如果组织需要,我一定服从,但我的个人意愿还是上一线。你跟教导员,向队跟大家,还有我爸、我哥,都是我的榜样,我会努力向你们看齐的。”
涂科,整个武警消防系统从总队到下辖中队,出了名难打交道的一个人。要么冷酷无情,要么没个正型,别人说得稍不如他意,立刻开启嘲讽挖苦鄙视三连。自己不好好接受思想教育,还见不得别人来这一套,什么喊口号走形式的表态,在他这儿全是狗屁。
但听到周童这番话他却没有马上反讥。
哪个十九岁的少年不热血,又不是讲旭那种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老油条,满嘴假大空。周童字字句句都透着朴实和真诚,一张脸看着比涂科八岁那年说自己将来要当司令还认真。
谁会忍心讥笑一个孩子的梦想。
周童也没盼着说完能受到什么肯定和表扬,但车里一下安静得只剩发动机转速和换挡的声音,还是有些尴尬。这时堵威突然问:“思琦还能回来吗?”
轰燃发生时堵威慌了手脚,如果不是张思琦奋不顾身替他挡住坠落的隔断,现在躺在医院的应该是他。当时形势危急,每个人的反应和行为都出于本能,出于日复一日训练出来的肌肉记忆,也没功夫多想,但平静下来之后,恐惧、自责、焦虑等负面情绪就全都冒了出来,让他心里很不好受。
一线消防员永远都只处于两种生存状态战斗和准备战斗,哪怕是休息日也不例外。严酷的战场环境极易引发心理危机,处理不当会使生理、情绪、认知和行为都受到影响,程度远远大于身体上受到的伤害。一直沉默不语的奚杨终于开口道:“要看恢复情况。你想去看看他吗?”
“嗯......”堵威回答得犹犹豫豫。
“去吧。下个周末大爷给你批假。”奚杨难得打了个趣,车里的气氛瞬间缓和。坐在前排专心玩手机的涂科立马会意,表示赞同:“去。你、我。”他停顿片刻,看了眼周童和奚杨,默数几个数。“就我们四个吧,一起去,正好凑一局排位。”
“我不去。”奚杨立刻拒绝。“这个月的考核评定报告还没做完。”
“教导员公然违抗上级命令,传出去我也别在北临混了。”涂科故作不满。“我请不动你,总有人请得动你吧。上面要求我们人性化管理,适当娱乐劳逸结合,奚队老是待在办公室里,有损身心健康,怎么起表率作用。”
堵威也跟着附和:“去吧教导员,有你在我心里还踏实点......”
又没声音了。周童忍不住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奚杨。
正午时分日头正烈,阳光洒在他蓬松的发顶和半边隽秀的脸庞,晒得他微微眯起了眼。金灿灿的光晕让他的轮廓比平常更加柔和,瞳孔浅而透亮,偶尔抿嘴时唇色变得苍白,松开后血液又重新一点一点地蔓延,直到双唇恢复红润。
车窗外是倾城的日光。金色与血色之间,是第三种绝色。
…
回到队里正好赶上吃午饭。什么等着致谢的家属,影子也没见到一个。下了车涂科就自顾自地走了,奚杨喊住周童:“吃完饭来办公室找我。”
食堂里没见着闻阅,一问才知道他上午训练时受了点伤,人在医务处。周童狼吞虎咽把饭扒干净,留下香蕉和酸奶揣进口袋,收好盘子匆匆忙忙往办公楼里跑,一进医务室果然见到膝盖缠着纱布的闻阅,脸色煞白,穿着湿透的汗衫和训练短裤,正吃力地弯着腰往脚上套鞋子。
“怎么搞的?”周童走向他,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扔进他怀里,催他快吃,自己蹲在床边帮他穿鞋。“饿没?先垫点儿。”
“上午跑了5000米,还做了消防铁人训练,太难了,我有点跟不上,后来爬拉梯的时候头一晕就摔下来了。”闻阅扒了香蕉皮咬一大口,边嚼边咕咕哝哝:“不要紧,防护服厚着呢,就擦破点皮。”
“中暑了吧?”周童瞥一眼他膝盖上的伤,系好鞋带站起来,又见他拿香蕉的手背上贴着胶布。“输液了?”
“啊,葡萄糖。”闻阅连忙换了只手。“向老师要求的。没那么严重,这下该被人笑话了。”
小少爷还是脸皮薄要面子,但自己选的路,别人想劝也没法劝,周童笑着说:“这就喊上向队的外号了?渗透得够快啊。”
“不会笑话你的。”见他要下床,周童伸手去扶却被他推开,只能由着他硬撑:“从来没练过,一上来强度就这么大,换谁都受不了。走吧,再晚酸豆角肉沫可就没了,我走的时候叶征都添第三回菜了。”
叶征也是干预小组的成员之一。闻阅一听,急忙往外蹦了两步,又回头喊周童:“快快快,背我一下,负重冲刺。”
...
周童搞不懂闻阅一个江边人为什么这么热衷吃酸辣。午饭过后是休息时间,下午还有业务理论学习,周童把闻阅送到宿舍又赶回办公楼,找到奚杨的办公室,确认衣服下摆已经掖好之后,挺起胸膛做了个深呼吸:“报告!”
奚杨正写着总结,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请进。”
周童推开虚掩的门阔步来到桌前,这回终于没忘,先正正规规敬了个礼。
“坐吧。”奚杨停下手里的工作转向周童:“找你来是想跟你聊聊,入伍以后有什么想法?打算继续考文凭吗?”
奚杨跟涂科的气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涂科不着调,但光看硬件就足以震慑住人,更不用提他本身的能力和资历,所以大家都怕他。奚杨倒很温和,语气什么时候都平平淡淡,却也柔中带刚、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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