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香港裴宅。
裴枝和紧紧攥着手机不放——“妈妈,妈妈——我求你,求你再让我试一次!商陆会接的!”
面对他而坐的是一个雍容但严厉的妇人。她年纪应当比苏慧珍大,但保养得当,细白的脸上皱纹很浅,只有嘴角两侧,大约是因总是嘴角向下撇的缘故,有了两道较深的纹路,出卖了她的年纪,也出卖了她的个性。
这两撇细纹与她的眼神是相得益彰的,充满着高高在上的傲慢和久在上位的心安理得的淡漠。
裴宴恒。
“你今天就算打通了陆陆的电话,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更改不了我要做的事。”
她讲话很温柔,温柔里带着醇厚的威严,并不刻薄。佣人上前一步:“三少爷,得罪了。”
他上来抢手机的动作惊醒了裴枝和,裴枝和死死攥着,眼睛霎时间因悲愤和绝望而变得通红——
咚!
手机从他手里飞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落地上。
“你亲生母亲苏慧珍的事,我睁只眼闭只眼二十几年,看在你的面子上,原本,是不打算再跟她计较的,”裴宴恒拂了拂盖碗上的茶沫,垂眸吹了口气,又沉稳自在地啜了一口,才继续说:不过既然她选择了重新出来抛头露面,那自然是不能放她这么风光,孩子,你说对么?”
裴枝和通体发冷,机械地说:“她已经被商陆换了,她没有戏演了,别的戏她没兴趣的……妈妈,你放过她,她不会再惹是生非。”
裴宴恒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你怎么吓成这样?”继而微微一笑,“打舆论战这种事,你母亲比我要擅长得多。裴家世代经营码头海运,做的,是民族实业,讲究的,是厚德载物,请些小报记者乱嚼舌根,让些不入流的笔杆子写些耸人听闻的什么豪门秘闻——这种事情,我们裴家多少人加起来,恐怕都不是你苏妈妈的对手,你为什么怕呢?”
裴枝和脸色苍白,在裴宴恒的注视下一阵一阵地发着抖。
他是被裴宴恒强行召回来的,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
原来这桩要紧事,就是要对付他妈妈。
“还是说,”裴宴恒掀起眸子,冷淡而洞悉一切地注视着他,“你其实对她做了什么事,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妈妈她……”
裴宴恒从垫了羊毛的金色托盘里掂起一只链条怀表。按扣按下,表盖弹起,她看了眼时间:“还有五分钟。如果这个时候陆陆回你电话,虽然我心意已决,倒也愿意听他讲一讲道理。”
这只怀表苏慧珍也有只相似的。
她喜欢金碧辉煌的、阔绰豪奢的、精致繁杂的一切,极繁风、 巴洛克风、洛可可风,把屋子和生活都妆点得像一座皇宫。
如同裴宴恒一样。
裴宴恒喜欢什么、拥有什么,她苏慧珍就不自觉想要一份一样的、近似的,最好,能再青出于蓝。但这太难了,光凭她自己的左右逢源,凭连海渊的赠送,都是捉襟见肘。
裴枝和闭了闭眼,眼皮在灯光下苍白。
商陆……
裴宴恒再度端起茶盏。茶温了,口感变涩,她轻飘飘地递给佣人:“换。”
“既然你已经决定要做了,把我叫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让我在这里给商陆打一通电话吗?”裴枝和无知无觉地翘起一侧唇角,“还是为了近距离欣赏我的表情?”
裴宴恒淡妆的脸上神情一怔,略有些自嘲地说:“我说了让你选一通电话打,是你选了陆陆。我以为你会通知你母亲。”她叹了口气,“也罢,我知道你依赖商陆给你的保护,你选了他,又联系不上他,这是天意,你不必自责。今天陆陆纵使本人站在我面前,叫我一声阿姨,让我放你母亲苏慧珍一条生路,我也未必会听。何况,商陆向来知道分寸,你这通电话他要是接了,你倒是难为他了。”
裴枝和咬着内唇。
他怎么会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糟糕的身世、一团糟的家庭关系、不省心的母亲和肮脏卑劣的父亲、蠢蠢欲动总想压他一头的长兄长姐和妹妹们,究竟给商陆过去十几年带去了多少麻烦?
他只是无人可依,无处可靠,明知道不应该,却仍只能死死攥紧这无尽漂浮中唯一令他感到心安的浮木/
“你跟你母亲私底下往来频繁,我向来知道。这件事让外人知道了,脸皮再厚的人也难熬,你既然在香港,有机会就去陪陪她。”裴宴恒摇了摇头,“枝和,你要记得,如果不是你,你母亲没有现在的好日子。”
“要我谢谢你吗?”裴枝和倔强地反问,站得笔直的身体摇摇欲坠。
“五分钟到了。”
千万粉丝量的营销号首发:
「苏慧珍养面首?港媒报道:苏影后深夜与异性友人手挽手出入高级公寓,窗前共饮互饮,兴之所起,影后更牵着友人手贴裆热舞,画面不可谓不劲爆,让摄影机后的记者也大呼火辣要冲凉降火。苏影后系唔系宝刀未老,窗帘拉上你唔知我唔知啦!”
论坛平地起高楼:「苏慧珍情史大起底!贵为一代影后天赋爆棚的她,为何仓促息影?是如民间传言黑帮威胁,还是深陷豪门不伦恋挥泪隐退?」
时评类KOL:「养面首也值得大惊小怪?『吃瓜.jpg』苏慧珍有钱有闲,又有地位有资源,养十头小狼狗也是中女典范,这位女士的极品之处不在于养面首,而在于拿着情夫的钱养面首的,刺激极了」
评论区问:「苏慧珍情夫是谁?」
「『嘘』看这张照片,懂自懂」
照片里是她挽着一名中年男性的手深夜出入浅水湾高档别墅区。
「恕我眼拙,这个是不是廖业成?集装箱大王?」
「是他,华点是,苏慧珍跟廖业成的老婆严美瑛是铁闺蜜,四季下午茶太太团的主理核心。」
「……卧槽?」
「等会儿我捋捋,也就是说,苏慧珍的情夫,是她最好闺蜜、香港老钱严家大小姐严美瑛的老公?」
「廖业成是谁?严美瑛又是谁?」
「楼上你去补课再来吃瓜吧」
「等会儿,廖业成跟严美瑛三年前打了千亿离婚官司没离成,是不是苏慧珍的锅啊?」
「翻了下香港狗仔小报,这张照片应该是五年前拍的,不过没有引起大面积传播,应该是有人压下了。」
「太、太刺激了!那苏慧珍之前跟柯屿搞什么?卧槽,该不是真的吧?苏阿姨这姿色风韵手腕,确定柯屿逃得过?」
仅凭苏慧珍个人的八卦,是很难登上热搜的,甚至还会被说「哪里来的陈年老瓜,nobody cares」
引起众人兴趣的唯一劲爆点,就是她绿了自己的闺蜜,又绿了自己的情夫。
舆论飞速发酵,随着被辞演风波而淡出视线的苏慧珍,再次出现在了热搜上。
第111章
香港能看得到青山绿水的地方,都是寸土寸金的,苏慧珍的平层亦是如此。虽然换算成大陆的面积计量方式,也不过是一百六十平,但当初依然被媒体冠以了“千尺豪宅”的噱头。
这里是富丽堂皇的,目之所及,华丽的真丝刺绣包揽了屋内的所有纺织物,墨绿色的地毯被佣人打理得纤尘不染,沿路落脚之处,到处都散落着巴洛克风格的金色画框和文艺复兴风的石膏雕塑像,纯铜纯银手工锻造的托盘与天然水晶所切割的首饰盒相得益彰。
vlog兴起时,业已没落的港媒也跟风打造了一档roomtour,其噱头便是港星私密居所大公开。节目制片人是苏慧珍的老朋友、老东家,她上了,繁而不杂的品味引起了小姑娘不小的向往。
对此,苏慧珍是很惬意得意的。
堪比皇宫的客厅传来一声巨大的碎裂声,伴随着后续一阵更令人心惊肉跳的动静,直如秋风扫落叶般。在一旁拥立的佣人被吓得抖了一抖,顿时噤声。
苏慧珍的胸脯起伏着,站在她身后的是资深经纪人金厉,两人是老搭档二次起灶台,但对金厉来说,饭没煮熟,烟却先呛了。
苏慧珍气极之中不免冷笑:“什么时候也轮到叶家那黄毛丫头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金厉淡淡地提醒:“没有证据表明是昂叶动的手,你不要掉错了枪头。”
“怎么,你想暗示我是裴宴恒?”苏慧珍从高镶于墙上的椭圆镜中瞥见了自己,纵然发丝凌乱眼神晦沉,仍难掩美貌之姿。她对着镜头捋了捋头发,“裴宴恒一个老土掉牙的女人,她要是想对付我,不会选这么曲折的方式。”
金厉跟踪着网络上的实时资讯,一边与公关团队保持沟通。从业三十年,她见惯了风浪,这不算什么。何况苏慧珍主意极强又刚愎自用,她压不了她一头,两人又是合伙关系,她也就随这位影后去了。
苏慧珍取出一支护手霜,借着慢条斯理的揉抹动作,她暗自思忖——线上那些声浪她大可不必理会,当务之急要安抚的,是严美瑛。
“网上你看着处理,律师函也好,声明也好,”她一边说,一遍走进衣帽间,“我要去找美瑛喝杯茶。”
手机找到严美瑛的line账号,她略一思索,极快地敲下一行字:「美瑛救我」
“廖太太未必会上网看这些。”
“她不看,有的是人给她吹风。”苏慧珍从明净的鞋架上取下一双细高跟,回眸粲然一笑,“美瑛是我们太太团的核心,将来成立娱乐公司,我是打算引她入股的,你觉得如何?”
金厉认可了她的意图:“严家在大陆业务红火,对我们北上大有裨益。”
“她人温柔,心思也单纯,同样是大家闺秀,不比裴宴恒蛇蝎狠毒,”苏慧珍拎出奢牌包,拂了拂面,营造出一副风风火火潦倒忙慌的凌乱美丽,对金厉温柔和煦地说:“……我很喜欢她。”
金厉心里一紧,继而泛起一股胆寒。
她没有问她和严美瑛之夫——廖业成之间的绯闻,究竟是真是假。问了多半也得不到真相,同样是女人,金厉只佩服她的胆量和手腕,竟能有脸皮第一时间去找严美瑛安抚人心。
苏慧珍登上专车没多久,一条含血带泪的控诉爆料贴在微博悄然起势。
「我是山石会所的一名普普通通的服务生,长于大陆求生存于香港,在噩梦般地遇到苏慧珍女士之前,从没有想过这样戏剧性的被当众暴打、流产、失去生育能力、被威胁、被单方面私了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
账号是新注册,应当是为了爆料特意准备的,一条千字长文句句血泪,将自己于会所工作时间内如何不小心将茶倒在了她裙子上、苏慧珍又是如何勃然大怒揪着她的头发一脚踹翻、发现流血下红后又是如何扬长而去描述得事无巨细。
「山石会所并非不正当场所,人人都说香港是开放、包容、公正、法治严明的,是全世界最透明、最安全的自由港,我信了,但苏女士让我认清了现实。
事发之后,我在医院卧床养病月半有余,我被告知不仅失去了腹中这个未曾谋面的小生命,更失去了再度孕育生命的可能。在此期间,苏女士始终未曾探望过我,更不曾表达歉意,而是命她的代理律师冷冰冰地扔下三十万和解费。我不同意,由此开启了我长达一年半的被威胁、跟踪、恐吓的噩梦。
在我坚定要报警之后,包厢内监控录像不翼而飞,所有目击证人闭口不言,我求助无门,苏女士大发慈悲地加码到了八十万,似乎这可怜的八十万便足够买断一个普通人的伤痛、子宫、生育权及所有的俗世幸福。
看到苏女士几次三番登上大陆热搜,看到她风光无限地拍戏、接受采访、温柔和煦地对着镜头说着她敬业、信念、爱小孩、精致的狗屁谎言,我更感人生无望。
这是我的最后一条微博,如果我因为爆料了她的恶事而因此下了地狱,希望老天可以把这个女人一起带给我。」
裴宴恒处理完公务,高清电视上,助理已经调出了影像。她看了眼始终浑身僵硬的裴枝和,对助理点了点头。
影像开始,是灰白的监控录像。
“你应该认得出来,这个跟你母亲在一起助纣为虐的人,就是你父亲连海渊。”裴宴恒随之一同看向电视:“这段监控是他命人调出销毁的,只不过这种脏事他不会自己去做,而他所信任的手下,只不过刚刚好是我裴家忠心不二的员工罢了。”
这段影像她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每一次,都要认认真真地端详摄像机下的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地确认那是她深爱过、原谅过、期望过的男人。
苏慧珍不知为何如此暴戾,穿着高跟鞋的脚对着女孩当肚一脚,仍不解气,又补了数脚,直到被连海渊架走。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那天你擅长伪装的母亲会这样大动肝火。”裴宴恒按下暂停键,画面停留在苏慧珍面目狰狞的一瞬。
裴枝和往后退了一步,原本就苍白的脸霎时间失去了任何血色,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扩散,瞧着,有一种机械的空洞。
“因为前一天是我的生日,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你送了我一份礼物。那天我跟你说过,裴家的家业未来不会有你的一份,但可以保你一生衣食无忧,你想拉一辈子琴,就拉一辈子琴。你同意了。”
裴枝和用力回忆,妄图在昏沉的大脑里想起什么画面。
想起来了,送礼物,……是商陆的建议。他说裴阿姨没有扼杀他的才华,培养一个天才所要有的金钱、精力、资源,她都没有出于私心辜负,他希望自己不要僵化一家人的关系……虽然不是特别愿意,但商陆说了,他也就听从了。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示好会让苏慧珍嫉妒愤恨地发了疯。
裴枝和眼中浮现出虚无缥缈的自嘲。是不是不送那份礼,他妈妈就不会做这种断送自己的事呢?
裴宴恒站起身,拉过了裴枝和的手,觉得冰得可怕。
“孩子,你是我丈夫跟另一个女人的私生子,我做不到对你视如己出,但你七岁到我裴家,我一路照看你到如今,要我对你赶尽杀绝也做不到。你叫我一声‘妈妈’,里面多少真心我不计较,既然叫了,那我对你就有教养之责,真相我今天告诉你了,只希望你不要一味听从你母亲教唆。”
“妈妈她……”裴枝和喃喃一句,单薄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被裴宴恒沉稳扶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商陆是好朋友,你要自己珍重。”她用力握了握裴枝和的手,“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相信你也是。我要做的事,对你身世牵连深重,阿姨先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她头一次自称阿姨,裴枝和不知道她是撕破了成年人那层粉饰的太平,还是打算跟他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