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话出口以后觉得很糟糕,太糟糕了,不仅绿茶,而且八卦。他闭上嘴,垂下眼,找补说:“随便问的,不是很关心……”
商陆:“……”他一字一句淡漠:“她没事,多谢你关心。”
纪允想,老师心情太不好了,果然即使是像他这种人,拿不到金棕榈也还是会难受的吧?不然怎么觉得气息如此深沉,一副不想在这儿多呆一秒的样子。
柯屿没想过自己的破冰,居然是要从讨论一个与他亲密的女人开始的,心里酸胀得难受,但商陆的新香水他闻着闻着有点喜欢,酸胀之下,似乎又悄然被一种隐秘的、如海藻滋生的雀跃所捕获。
他逾矩失礼地问:“你上次说的改天,是指什么时候?要是拿了奖,庆功宴会邀请我吗?”
商陆心里一怔,终于不可控制地将脸转向他。
他简直觉得自己不认识柯屿了。
他是神秘的、从容的、无从捕捉也无法琢磨的,来自于浓雾,又消失于浓雾。他曾想抓住他,但现实已经教会他,这是他的自大和徒劳。
他没想过会见到今天这样的柯屿——直接,直接到有点冒失,甚至傻。
“我不会拿奖。”商陆说,没有直接回答。
“万一呢?”柯屿说,他也觉得最佳影片有点悬,但执拗地说:“我说会得,就一定会得。”
“为什么?”
“我把我的奖运借给你。”
“借?”商陆优雅欠身,想说不需要,但柯屿说:“好吧,就给你。”
商陆:“……”
纪允又听墙角,云里雾里的,觉得想不太明白,好像他老师更不高兴了,但好像也不是很不高兴。
“用不着,自己留着吧。”商陆最终冷冷地说,“你的运气恐怕会给我折扣。”
柯屿无视他的刺,好像清晨的一只梅花鹿,心情很好地看不到枯树与荒芜,只是轻盈地越过山涧,
自顾自地说:“那你的庆功宴请我吗?我们打个赌吧,我赌你会得奖。”
商陆说:“我不办庆功宴。”
柯屿沉默下来。或许是沉默得太久了,商陆说:“我为什么要跟一个不守信用不讲规则不兑现赌注的人赌?”
颁奖礼到主竞赛单元了。
第二个奖就是最佳导演,颁奖嘉宾先上,与主持人寒暄一阵,请起一侧落座的评审团主席,著名女演员阿莎莉,商陆从评审团主席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结结实实地怔住。场内有口哨声和欢呼声,都对这位年轻的导演致意敬意。
商陆这一晚的心神收到了太多“荼毒”,纪允、谢淼淼、聂锦华都向他祝贺,坐在外侧的栗山剧组也纷纷起身,与他拥抱,为他祝贺。商陆挨个搭肩抱过去,等走上通道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怎么连柯屿也一起抱了?
第152章
商陆用法语说的致谢词。他首先感谢了合作团队,其次是导师斯黛拉,然后是出品人GC和陈又涵,表示他们为此承担了很大的风险,最后,他略顿了顿,说:
“拍这部电影时,是我一生中最痛苦、最迷茫的时刻,许多痛苦并不在事情发生时伴生,而会在你以为已经尘埃落定时,漫长地、幽灵一般浮现,在你的呼吸间如影随形。片场的每一天中,我常常出现一种念头,那就是我撑不下去了,这里面的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台词、每一段情节都让我想自暴自弃。所以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好友瑞塔,我们的友谊发生于海洋上,她是位无比坚韧的勇士,感谢她的陪伴和鼓励。”
谁都能听得出他最后话语里的动容。
只是还有一句,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还要感谢那个赐予他痛苦、赐予他迷茫、赐予他自我怀疑——赐予他这三种此生前二十七年从未曾经历、未曾想象过的东西的人。
掌声欢呼经久不衰,主持人幽默道:“没关系的sean,无数个导演都在这个地方说过这是自己最痛苦的时刻,但他们都没你帅。”
商陆失笑,与他友好抱肩拍了拍,“Merci。”
“戛纳还有个魔咒,根据我们追踪,获奖的男士们都将很快收获爱情,这是电影之神的眷顾。”主持人这样说,不仅颁奖嘉宾,连着评审团都跟着起哄笑起来。
商陆原本可以很轻易地化解的,但脑中莫名掠过一种陌生又熟悉的触感,有什么影像在他意识中一划而过。他想起来,那是他刚才抱了柯屿。虽然只是一触即分的,且拥抱时尚未意识到这是谁,而现在,在满堂的哄笑中,他突兀地想起怀抱里虚落的、未被紧密填满的感觉。
他瘦了。
嘉宾及时解围,在再度善意的掌声中,他们在镜头前合影。
回到座位,台上正请出最佳女演员的颁奖嘉宾。纪允小心翼翼地问:“老师,可以借我抱一下吗?”
商陆把奖杯递出,到半路,手腕一翻,水晶奖杯低抛物线往旁边落去——
柯屿被怀里砸下的重物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商陆嘲讽他,冷傲地说:“借你开开光。”
纪允:“……”
老师,等下最佳男演员的候选人是我、是我、是我啊!
指尖顺着棱线温润地游走,柯屿垂眸凝视这座奖杯:“评审团大奖和影评人费比西奖的奖杯,是什么样的?也一样吗?”
商陆仍是搭着腿腰板笔直的倨傲样,喉结却是滚了一下,“可以分你一座。”
柯屿笑了起来,“我不要,我就要影帝奖。”
商陆默了一息:“也许可以。”
“这可以算鼓励吗?”
最佳女演员颁出来了,柯屿跟着鼓掌,眼睛看着星光闪耀的舞台中央。心跳又加快了,回到了第一次参加星云奖时,那时他也是和商陆这样比邻而座,商陆落选了最佳导演,却对他说「向前看,不要怕」。
向前看,不要怕。
向前看固然容易,不要怕却是需要披荆斩棘的勇气。「花心公敌」有一场落水戏,因为搭档女演员的水性不好,栗山又不允许用替身,她一次一次僵持,柯屿也配合着高空落了十五次水,每一次都觉得骨头都要散架,肌肉像一块砧板上的肉,要被拍烂了。
是冬天。宁市的冬天虽然不至于很冷,但水也是刺骨的。戏NG了五天,第三天时没有热好身,拍完后听到一声咔,安保入水抱女演员,现场注意力都在监视器后的栗山身上,直到盛果儿抱着大毛巾脸色惶白地问——“柯老师呢?!柯老师怎么还没上来!”
他腿抽筋了,因为女主角这一场状态好,他是全程忍痛走完戏的。果儿的声音、片场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栗山的厉声诘问、制片主任急三火四的叫人声,都浮在冬日惨白的午后阳光下。他失去呼吸,也近乎失去意识,眼前浮光掠影,像金色的鱼鳞。
柯屿想,我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的人,还有什么惧怕的呢?
他很想商陆,想在濒死时抓住他,问一问,我想向你看,可是我害怕。我可不可以不再害怕了?
商陆说:“可以。”
柯屿很短暂地怔了一怔,“什么?”
商陆不耐烦地说:“可以算鼓励,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最佳女主演在说致谢词了,她的声音柔弱哽咽,很动情,与台下的丈夫郑重飞吻。
柯屿抿起唇:“你是不是来看首映了?你觉得我演得怎么样?”
纪允支起耳朵,想看看他老师是不是对别人也这么冷若冰霜严酷无情。
商陆沉稳的一句,收敛了一贯若有似无的夹枪带棒,淡漠又认真地说:“拿奖够了,在我这里不够。”
纪允:“……”
好家伙。
柯屿失笑一声,把最佳导演的奖杯扔还给他,“原来你来了,我致谢的时候一直往中间看,以为你会在那里。“
商陆没想到中了套,一时间有些恼怒,偏偏又反驳不出。柯屿生硬地化解尴尬,仿佛生怕他就此不开口,说:“看来你比栗老师严格。”
左手边的栗山轻轻一咳嗽。
柯屿轻巧地想,您都一把年纪了,就别听八卦了吧?
右耳边听到商陆好冷酷地说:“我本来就比他严格。”
最佳男演员的颁奖嘉宾从幕后出来,是全球闻名的某位女影星。
“我知道,”柯屿翘起一侧唇角,目光似留恋也似怀念,像隔着一段时光,在用目光温柔地触碰一个易碎而美好的东西,“我一直都知道。”
商陆很想负气败兴地说一声,你在栗山那里毫无长进,原地踏步就是退步,是不是全球影帝提名就让你自得自满让你觉得自己可以春风得意裹步不前了?但话在舌尖滚了一滚,他悚然惊觉——他这是怎么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尖利毫无风度?又什么时候对别人如此针锋相对过?
温有宜二十多年的言传身教在面对柯屿时便失了效。是的,魔法在天亮的时候就会消失,他看到柯屿,像从安全岛的黑夜走向了白昼间的大马路上,惶然的、失度的,像落水狗,再怎么牙尖嘴利狺狺狂吠,也不过是将他的狼狈烘托得更淋漓尽致。
评审团主席阿莎莉站起了身,得奖人向来是由她公布的。她个子娇小,演技已经封神,这么重大的、令台下几千人牵肠挂肚的消息,她总是简短、随性却优雅的宣告出来。
“获得最佳男演员的是——”
纪允的心跳在这一刻到达了巅峰。虽然老师对他总是打一棒子给一颗糖,那天对着全球媒体说他很有天赋,是他心目中的好演员,回头就又雷打不动地带着他拉片,给他布置功课,说他悟性低处理不了这个那个层次,“还差得远。”纪允都快听到耳朵起茧了。
戛纳最年轻的影帝是十四岁,他十七得一提名,也不差吧!胜负欲刚一起来,阿莎莉用法语念出一个名字:“——「花心公敌」,柯屿。”
“我艹!”谢淼淼都骂脏话了。
法语发音好陌生,柯屿一瞬间如同被砸懵,被一旁的栗山紧紧拥住时还僵硬着,栗山情难自禁,亲吻他的脸颊,沈聆哈哈大笑。商陆是想恭喜的,心里虽然是重重一跳,但还是保持绅士地伸出一只手,“恭喜”两个字咽在舌尖,他眼睛微眯,……脸都绿了。
“Excusz-moi,”评审团一阵骚动,阿莎莉有点懵,先说了句抱歉,而后捂住话筒,扭头与评审团众人确认着什么,“出了点小意外……”
阿莎莉再度确认了一遍,“很抱歉的是,本届最佳男演员——”
满场安静,几乎落针可闻,每个人的心里都划过了不详的一行字——糟了,出乌龙了,她报错了名字。
商陆眸底晦暗,下意识地便看了柯屿一眼,仿佛要确认他的此刻的脸色、他此刻的心情。
或许,简单点,他只是想告诉他,他在。
但是这越界了,商陆终究克制住了目光里的关切。
柯屿很冷静,镜头其实在对准他,他还对之笑了一笑。
在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秒,阿莎莉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一松,轻快地说:“——其实有两位,让我们同样恭喜肯·洛奇,「一次别开生面的重逢」。”
纪允小小年纪,居然预测得很准。
柯屿苍白的脸色为他保持住了镇定和优雅的。
心里其实隐约有直觉,阿莎莉应该真的是报错了,最佳男演员应该是洛奇,但或许是因为两人评分接近,本身就是平分秋色,所以阿莎莉作为主席,才在刚才与评审团的沟通中决定将错就错。
他与在场相熟的华人演员、幕后工作者一一握手拥抱。
商陆已伸出一只手等着他。
这太疏离了,柯屿宁愿不要。
他略过商陆,只与他点了下头,便头也不回地穿过甬道,走向舞台。
纪允:“……老师,你是不是得罪柯老师了?”
商陆没处说理,只觉得一只没得到回应的手痒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