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闻若笑了笑:“交接完我就得走了。”

  “是因为停刊的事,还是……”

  “这还重要吗?”

  迟也沉默。半晌,叫他:“喻闻若。”

  “嗯。”

  “我冷。”

  喻闻若伸出手,把他一边的手揣进了自己兜里。其实迟也在这儿坐着,也一直把手揣在兜里,但就是冷。喻闻若的手是热的,迟也跟他十指相扣。

  雪慢慢地下,没有停的意思。冬天白日短,好像就这么一会儿,天已经黑了。他们一块儿抬着头,看着就近一盏灯,雪花在灯下被风带着乱舞不止,好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只照亮了一小块区域。

  良久,迟也说:“他们告诉我,不管调查结果怎么样,你都会被驱逐出境。”

  喻闻若攥着他的手,没说话。

  迟也又道:“不排除终身限制入境,这是什么意思?”

  喻闻若:“字面意思。”

  “限制,又不是禁止。”

  喻闻若又笑了,他点点头,没跟迟也争辩。

  迟也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等调查结果出来吧。很快了。”

  “很快是多快?”

  喻闻若又不答了。

  迟也低下头,把手从他口袋里抽了出来,放回了自己兜里。

  “回伦敦以后呢?”

  “你是说工作吗?”

  “嗯。还有别的。”

  “先陪陪我父母。我前两年买了一套房子,比你去过的那间大一点。一直都没顾得上装修,正好可以花一点时间自己设计一下。以后……可能会去倒卖倒卖艺术品,不然就去做时尚咨询,跟朋友合伙或者自己开,都行。”

  “哦。”迟也没什么感情地应了一声。

  他全都想好了。

  迟也板着脸,突然问他:“你会回去找daniel吗?”

  喻闻若哑然失笑,觉得这话很荒唐,但看了看迟也的神色,非常认真,他只好也认真下来,承诺似的:“不会。”

  “你会找别人吗?”

  喻闻若看着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吧。”

  迟也:“多久算不短?”

  “我不知道。”喻闻若耸了耸肩,“三年五年?”

  迟也脸板得更难看了:“王八蛋!”

  喻闻若安静地看着他。

  “你会有很多麻烦。”

  “狗屁!”

  “如果最后,他们针对我的调查结果不利,而你又坚持跟我保持这样的关系,那么你也会被调查。”

  “x他妈!”

  “他们会监视你,没收你的护照,调查你的家人……直到确认你跟我再无瓜葛。”

  “你在跟我分手吗?”

  喻闻若不说话了。

  迟也眼睛红了一圈。

  “我爱你。”他突然说,“我再也不会去找别人了。”

  喻闻若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再开口说话的时候有些哽咽。

  “你应该把明年巡演的话剧签了。”他最后说。

  迟也突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喻闻若坐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后他也站了起来,跟在迟也身后走。雪越下越大,喻闻若始终不远不近地跟迟也保持着这段距离。街上没什么人,迟也快步过了一个红绿灯,等喻闻若走到的时候,灯突然转红了。喻闻若犹豫了一下,还是停在了这一头,他想叫迟也一声,但没喊得出口。大车过去,地上薄薄的一层雪泥被染得糟污一片,溅起一大块区域,喻闻若往后避了一下,再一抬眼,迟也的身影已经很远了。

  很瘦,很高,像一片孤影。远远地看过去,头发已经白了。

  喻闻若突然想,这样也好。

  比起张念文和王永乾,康敬仁被抓的过程曲折了很多。陈肃没有放过他,一路深挖,监督警方调查。在涉及俊华案件的多名公职人员都已经被拘捕之后,康敬仁曾试图抛妻弃子逃到国外去,结果被群众举报,在机场被抓了个正着。迟也还是从严茹那里得知,这个“群众”不是别人,竟然是蒋以容。

  “还有当初举报张念文吸毒的……”严茹朝他诡异地一笑,“你以为是谁啊?”

  迟也思前想后,还是准备去见蒋以容一面。跟她打了个电话,蒋以容也不矫情,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直接给他回了一个时间,还是对他招之则来的样子。迟也想了想,就没带什么礼物,觉得那样会显得很可笑。

  蒋以容最近很忙,方便起见,住在了市里的一套公寓。迟也去留心了一下,发现自从ihsd运动被他推到热点以后,达诺尔就把这个事当成了一个营销点,最近几个月围绕着“达诺尔女性力量”做了非常多的营销活动。他们本来也有这个slogan,一直是跟安清合作。安清跟他们解约以后,蒋以容干脆不找什么女明星了,自己上阵。

  她形象不错,保养得也好,没结婚,拼搏了几十年,坐到这个位置,本身就是“女性力量”最好的诠释。所以最近各种宴会啊论坛啊真人秀啊谈话节目啊,都有她的身影,比迟也还像个艺人,只是迟也最近根本没闲心关注而已。

  他到蒋以容那个公寓的时候,蒋以容的“团队”还在跟她对明天节目的流程。看到迟也来了,所有人都非常惊讶,唯独蒋以容泰然自若,好像迟也过来找她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她笑着把手里的文件夹合上,温温柔柔地下了一道逐客令:“那我们就明天再谈吧?”

  那几个人都站起来,跟蒋以容告了别,走出去的时候还跟迟也低头问好,叫他迟老师。迟也发现其中一个人挺面熟,可能是以前合作过的什么节目编导,只好也低头跟他们问好。等人全走空了,再一回头,蒋以容已经倒了一杯红酒,递给他,自己手里也端着一杯,把鞋一脱,大大方方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赤着脚,挂到了茶几上。

  “坐啊。”她招呼迟也。

  迟也犹豫了片刻,十分拘谨地在她面前坐下了。

  “这次来,是想当面谢谢蒋总。”

  蒋以容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我是看你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实在看不下去了。”

  迟也舌尖顶住自己的齿缝,颇为忍气吞声地附和着她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她看不下去个什么劲儿,他险些活不下去才是真的。

  蒋以容朝着迟也眨了眨眼:“打蛇要打七寸,懂了吗?”

  迟也跟她装傻:“哦?”

  蒋以容:“什么性侵啊,拉皮条啊,你打不痛他的。税这种事,一查起来又没完没了,夜长梦多。”

  迟也默然,半晌,笑了一声,顺着她道:“那还是蒋总效率高。”

  蒋以容喝了一口红酒,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又道:“当然了,我也不能抢这个功。要是没有你先把人拖下来,我也不敢随便去举报他们。我最多就算是……落井下石,多踩了一脚而已。”

  迟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为什么要踩这一脚?”

  蒋以容轻描淡写地说:“能踩干嘛不踩?”

  “那康敬仁呢?”

  “送佛送到西咯。”蒋以容歪了下头,“不然等他以后东山再起来报复吗?”

  迟也欲言又止。

  “别想太多。”蒋以容说,“这跟你没关系。”

  迟也:“我不想再继续欠你的。”

  蒋以容笑着摇了摇头,很无奈似的:“自作多情。”

  “就算我自作多情吧。”

  蒋以容闻言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散了大半。

  “迟也。”她叫了他一声,唇角还留着一点笑意,眼睛里却只剩下某种自嘲似的神色,“追不到漂亮校花就泼人家硫酸是男人才会做的事。”

  迟也:“我也不是漂亮校花。”

  蒋以容道:“但我讨厌张念文。”

  迟也沉默半刻,朝她端起了酒杯:“多谢。”

  蒋以容嗤笑了一声:“没必要。”

  迟也只当没听见这句话,仰脖把酒喝了。蒋以容挑了一下眉,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自己也喝了一小口。

  “你这种喝法,真糟蹋我的酒。”

  迟也没反驳,把空酒杯放回了桌上。“你什么时候开始喝热红酒了?”

  “就今年吧。”蒋以容拢了拢身上的开衫,懒懒的样子,“年纪到啦,不能再贪凉了。”

  迟也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承认自己年纪到了这样的话,不由挑了一下眉毛。蒋以容看见了,她审视着他,突然问:“你以前都是怎么看我的?”

  迟也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办法回答。

  蒋以容不以为意:“一个可悲、寂寞又饥渴的老妖婆,老得都能做你妈了……你觉得我很恶心吧?”

  “不是。”迟也轻声否认。

  蒋以容摇了摇头,没追究。

  “正好,我还有东西一直没给你。”她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起身走进了卧室。迟也探头张望了一下,看见蒋以容在一个包里翻了翻,拿出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走出来交给他。

  迟也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蒋以容重新坐下来,示意他拆开。“喻闻若的身世。”

  迟也的手指突然狠狠地抽了一下,牛皮纸信封“哧啦”一声,被他撕裂一个口子。

  他没着急看里面的东西,抬头问蒋以容:“怎么会……”

  “偶然得知的吧。”蒋以容喝着她的酒。迟也抬头看了她一眼,会信她才有鬼。这种事,留心去找都不一定能找得到,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偶然”去。

  但迟也没追究她的话,打开信封看了一眼。先看到的是几张生活照,应该是最近拍的,照片上的女人已经老了,但仍能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应该是非常美的,眉眼间跟喻闻若有些神似。穿得富贵,气质也很优雅,看起来不像是生活所迫,不得不抛弃亲儿的那种女人。

  “这是他妈妈?”迟也抬头问蒋以容。

  蒋以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示意他自己看。

  迟也翻了翻,喻闻若妈妈的资料非常多,她现在的丈夫、孩子,也都很详细,但关于喻闻若的爸爸,就只有薄薄的一张纸,迟也拿出来看,只有一张蓝色背景的证件照,看得出有些年代了,照片上的男人一身正装,胸前别着国徽,肩上还有肩章。旁边写着他的名字,喻绍。下面是生卒年份,卒年正是喻闻若出生那一年。

  迟也再次抬起头,十分惊讶:“死了?”

  蒋以容点点头:“病死的。在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