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简走进来,语速很快地跟他汇报:“喻主编,迟也团队那边回信了,说稿子没问题,他们一个字都没改。”

  他的语气欢快,显然认为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一抬头就看见喻闻若的脸阴得像锅底,后半句就这么噎在了喉咙里。

  喻闻若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什么?”

  小简:“还有……那个……”

  “说。”

  “迟也的宣传说,第一天拍摄的餐费要找我们报销。”

  喻闻若理资料的手一顿,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哦,那天迟也还装模作样请他坐下一起吃的那顿日料。

  “这种事也要汇报给我吗?该报销就找财务去报。”

  小简的脸色有点为难,“就……就是财务让我来找您的。”

  喻闻若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他们一顿饭……吃了五千块。”

第6章

  迟也快步跑向保姆车,助理跟在他身后,保镖用一把黑色的遮阳伞挡住了粉丝和代拍的镜头。他的宣传小可已经坐在车里,正打着电话,看见迟也上来了,便单手扔了个热水袋给他。

  “嗯……嗯,好。明白了。”小可点着头。

  迟也转头看了她一眼,一听就知道她又让严茹骂了。

  “又是什么事?”他用口型问。

  小可白了他一眼,忽道:“茹姐,他回来了……喂?”

  严茹在那头直接把电话挂了。

  迟也转头朝助理做了个鬼脸,助理掩着嘴偷笑了一声,但没敢真笑出来。迟也故意把声音压低,好像严茹就在这儿似的:“还生我气呢?”

  “不然呢?”小可无端被他牵连,白挨了顿教训,也没好气,“茹姐说了,你下次要是再敢不接她电话,她就再也不给你打了,让你自生自灭去吧。”

  “她舍不得。”迟也根本没当回事,嬉皮笑脸地又转了回去。他还戴着古装头套,长发用皮筋束了一把,垂在脑后,额前两根须须贴在脸上,他不时地抬手捋一下。

  “我又干什么了?”

  “还不就是bridge的事儿。”小可愤愤的,“他们这新主编怎么这么事儿啊!”

  保姆车从片场开出去,车窗外传来粉丝呼唤迟也的声音,他置若罔闻地点开一把游戏,刚听见这话,手一抖,选错了卡牌。

  迟也不动声色地继续开局,“新主编怎么了?那篇稿子不是挺好么?”

  “好什么呀,一点儿新的东西没有,就给达诺尔写了两段,提都没提你的新戏,咱们这版面白上了啊?诶——”小可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突然想起罪魁祸首了,“是你跟他们一个字都不用改的是吧!你怎么这样啊?”她一面说,一面很委屈似的,“你想一出是一出,回头挨骂的又是我。”

  迟也盯着屏幕上五彩斑斓的打斗特效,头也不抬:“我觉得写得挺好。”

  小可正要说话,手机又滴滴了两声,她低头去一看,当即无语地嗤笑出来:“你觉得挺好有什么用,人家又不用这篇稿了!”

  “战斗失败”几个大字跳出来,迟也把手机一丢,转回头去,笑眯眯地看着小可。

  小可跟他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分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你故意的呀?”

  迟也眉毛一挑,还很得意。

  “怪不得呢,人家现在不愿意报销了。茹姐刚还为了这事儿骂我。”

  “报销什么?”

  “那天那顿日料。”

  迟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显然已经不记得什么日料了。

  按照一般的规矩,杂志请明星去拍摄,吃的住的都要一手包办,越火的明星越不能怠慢。有的艺人团队,连去摄影棚的车是什么牌子都会指定好。迟也算得上是不讲究的,但以他的咖位,这么多年被人众星捧月似的伺候着,早就习惯了住必行政套间,食必米其林餐厅的日子,从来也没见他过问过这方面的事儿。

  小可没再理他,自己噼里啪啦打着字,准备继续跟bridge那边扯皮,却听迟也突然问了一句,“咱们吃了多少钱?”

  “没多少吧。”小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三千?四千?反正开了五千的小票……”

  迟也眉头一皱:“一顿饭要五千?”

  傻子才报销呢。

  小可听出他语气里微妙的不认同,停下飞快打字的手指,抬头跟他对视着。

  “小也,我跟你说哈……”她轻声细语的,像在哄一个小孩儿,“上回杜茵去bridge拍封面,自己带了一个化妆师,跟妆8个小时,开了四万的价……”她张开一只手,四根手指在迟也面前比划了一下,“咱们车是自己的,造型师用的他们的,第二天加拍的时常也没跟他们算,现在这个数儿,不过分。”

  迟也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他有他的报酬,跟着他的人多少也得往兜里揣点儿。他红,大家都愿意捧着他,跟着他,图的不就是这个么?

  小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种事不用你操心。”

  迟也闻言便“哦”了一声,果然不再问了。

  保姆车平稳地往另一个场景开,他们今晚还有一场夜戏,迟也没了再打游戏的闲心,把头磕在窗玻璃上,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车里很安静,小可适时地把手机调成了震动模式,于是只剩下三不五时的微弱蜂鸣,混在汽车行驶时均匀的白噪音里,让人昏昏欲睡。

  “你真的见过喻闻若吗?”小可突然问。

  迟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在跟他说话,顿了好一会儿,才茫然道:“什么?”

  “那篇稿子里提到的。”小可提醒他,“在意大利。”

  “可能吧……”迟也继续看着窗外,答得完全不走心。“不记得了。”

  去意大利已经是八年前的事。

  《夜盲》取的成绩完全超出了迟也的想象,他还没有从被金燕奖砸中的眩晕里回过神来,张念文便来通知他准备好护照,他们要去意大利的电影节了。

  那是迟也第一次出国,护照和签证都是加急办的,险些赶不上开幕式。他头重脚轻地被塞进不怎么合身的昂贵西装里,被张念文带着走红毯,没有人认识他,但很多媒体都认识张念文,所以他们走两步就被人叫住,张念文揽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笑。”

  于是迟也便笑了。闪光灯亮成一片,他几乎睁不开眼。张念文扣在他肩膀上的手指紧得像鹰爪。

  《夜盲》送选的是外语竞赛单元,所以放在了第三天的晚上。本以为电影节进行到这个程度,大家早就看累了,没想到几乎没有人中途离场。放映结束以后,掌声久久不息,迟也坐在前排,觉得那掌声像浪似的,把他整个人轻轻托起来,飘得高高的。张念文也很高兴,他用手肘推了推迟也,示意他站起来。于是他起身,转过去,对着观众们浅浅鞠了一躬。掌声越发响亮,迟也红着脸坐下,没多久又不得不再次站起来感谢观众。

  掌声响了两次才终于渐渐止息,那一场是记者优先场,大部分还是国内飞过来的媒体,所以放映之后的媒体见面会几乎都是在讲中文,但迟也还是怯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记者问到他的时候,他便睁大了眼睛,支支吾吾地回答两句,声音便低下去,然后求助似的把视线转向张念文。好像无论他说什么,都要老师许可了才行。他那个时候不太会说话。

  有的时候张念文接过话头,替他回答完,有的时候则含笑看着他,像是故意逗他。他想起张念文在红毯上的时候说的话,于是便对着向他提问的记者笑了。他那时已经知道自己的好看,并不意外地看到记者们也都跟着善意地哄笑,没有人为难他。

  他记得那天他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对方问的是,“你觉得你还能再捧一个影帝回国吗?”

  迟也当时眨了眨眼,一派天真地回答他:“他们给的话我当然要啊。”

  现场一片哄然大笑。

  迟也在笑声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正坐在人群里,一边轻轻鼓掌一边含笑看着他。视线相撞,迟也像被烫了一下,迅速移开了视线。

  他记得这个人。昨天他狼狈地逃出去,险些摔倒在酒店大厅,是这个人过来帮了一把。当时酒店前台用英语和意大利语轮番问迟也需要什么,但迟也一句都听不明白,只是抓着前台的制服袖子,像抓着救命稻草,用他支离破碎的英语重复一个单词,“help.”

  酒店前台被他的样子吓住了,却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年轻男人闻声走到了他身边,用中文问他:“你会说中文吗?”

  迟也整个人僵在那里,抬头看着他,近乎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点头的瞬间眼泪也跟着掉了出来。他看起来就像个摔碎的瓷娃娃,不可方物,一地狼藉。

  那个人扶了他一把,低头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红痕,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你怎么了?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迟也浑身轻颤,好像被“报警”两个字吓到了。

  那个人看着他的神情越发担忧,大概是迟也看上去实在年纪太小了,他不由追问了一句:“你多大了?一个人吗?你父母呢?”

  迟也咽了口唾沫,听见自己的心从狂跳缓缓地平复下来。他的手还在抖,但他极力控制住了。

  “我没事。”他声音很轻地回答,“我……我只是找不到我的房卡了。”

  那个人一脸不怎么相信地看着他,迟也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轻声请求他:“能让他带我回房间么?”他指了指仍旧一脸茫然的酒店前台,又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说英语。”

  那个人点点头,简单地翻译了一遍。酒店前台很快问清楚了他住的房间,陪着他进了电梯。迟也始终躲着那人的视线,一直上了楼才想起来,他应该讲一句谢谢。

  迟也端着酒杯,主动走到了那个人身边。他正在跟一个亚洲人女孩子说话,两人语速很快,显然是很相熟的好朋友,但用的是英文。

  迟也有些尴尬地站定,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合适。

  那女孩子先看到了迟也,顿时激动地叫了一声,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上来紧紧握住了迟也的手,“迟也!”她叫道,咬字有一些微妙的怪异感,“我非常喜欢你!你太棒了!”

  迟也的脸红了一下,“谢谢……我……我能不能……”他语无伦次地回答,眼睛不断往那个人身上看。

  那女孩子立刻会意,飞快在那人耳边咬了一句话,然后就开溜了。

  迟也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她说什么?”

  “没什么,她让我记得要个签名。”

  “哦……”迟也感觉自己的脸更红了,他赶紧掏了掏口袋,然后抬起头,“可是,我没带笔。”

  那人看着他,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迟也意识到他其实长得非常好看,尽管他并没有取笑的意思,但迟也还是更加窘迫了。

  “没关系,她会理解的。”

  迟也点点头,“昨晚我应该谢谢你。”

  “举手之劳。”他从身边经过的侍应生那里随手拿了一杯香槟,啜饮了一口,才问道:“你后来找到你的房卡了吗?”

  “嗯。”迟也点点头。

  “那就好。”

  “你……你是记者吗?还是导演……演员?”

  那人摇了摇头,稍微凑近了一点,指了指刚才走开的那个女孩儿,“我是她的朋友。而她——”他的手指转了半个宴会厅,指向了正跟张念文谈笑的一个大胡子外国人,“是他的学生。”

  迟也震了一下,他认识那个大胡子,那是英国很有名的一个导演。

  那人又笑了,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迟也,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昵。他眨眨眼道:“别告诉别人,我只是混进来的。”

  迟也点点头,他心里有数,这是《夜盲》的映后宴会,非常小型,来的人要么跟主创有关系,要么跟这次电影节主办方有关系,他说自己只是混进来的,迟也并不相信。

  “那你也别告诉别人。”迟也看着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发紧,他没意识到自己的紧张,也没说他不希望对方告诉别人什么。

  但那个人听懂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迟也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祝你顺利获奖。”他最后跟迟也碰了个杯,走开了。

  那篇稿子便是以这一幕结尾——迟也在那场宴会上再也没有跟别人说过一句话,他始终端着那杯酒,得体而疏离地朝所有人微笑。

  标题是,《局外人迟也》。

  迟也收工回到保姆车上的时候刚过凌晨三点,小可倒在车上,已经睡了过去。迟也给小助理使了个眼色,她便很熟练地把毯子盖到了小可身上。

  小可被惊了一下,醒了。

  “收工了?”她声音含糊地问,“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