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闻若抬起头来:“肺炎?”

  “是啊。”林老师叹息了一声,“那个年代,小孩子得肺炎很容易就死掉了……”

  喻闻若的脸一下子变得很苍白,杨院长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林老师,替他问:“老林啊,你还记不记得蕾蕾是怎么到我们院里的?”

  “记得啊!这怎么会忘记!”林老师一拍大腿,“她跟个猫崽子一样,被包在一团小被子里,就丢在咱们院门口。发烧发得哭都没力气哭了……”

  喻闻若的眼底不自觉有些发红,近乎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被丢在……院门口?”

  “是啊,我亲手把她抱回去的!”

  喻闻若好像听见心底传来了“咚”地一声,像一记鼓锤,林老师再要说什么他都没再认真听了。蕾拉的小被子里也有字条,讲得很清楚,说家中已经有三个孩子,实在无力承担医药费,只能狠心把女儿留在这里,盼老天相救。字迹粗拙,看得出没上过几天学。

  “找不到了。”喻闻若只记得林老师最后的叹息,这样的事情她见得太多。“他们把孩子丢下的那一刻,心里就已经当她死了,怎么还会再找呢?”

  杨院长看着他的神色,适时地把话题岔开,跟林老师说起喻闻若办的基金会。面对林老师的赞叹与感激,喻闻若下意识地微笑,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最后从林老师家里出来,喻闻若和杨院长站在楼下,迟迟未动,好像完全失去了方向。

  良久,杨院长安慰他:“喻主编,耐心一点,说不定还是可以找到的。”

  喻闻若转头看着她,收起了刚才客气的笑意。他看起来有点累。

  “可是主动舍弃孩子的父母,还有找的必要吗?”

  杨院长一时无语。

  喻闻若苦笑了一声:“您不是也说,既然她都已经不在了,找不找意义都不大了吗?”

  杨院长看着他,泪水迅速盈满了眼眶。她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疼,尽管喻闻若在她面前一直都是一个成功人士的形象,但他此刻站在她面前,却让她觉得他和那些被她抚养过的孩子们无异。她目睹他又被丢弃了一次。

  喻闻若就此离开了广州,谁也没告诉,连对着迟也都只字未提。唯独在分别的时候,低头给杨院长鞠了一躬,道了声辛苦。杨院长看着他转身离开,突然莫名清楚了一件事——他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二月初,伯顿康拉集团在伦敦总部开年度表彰会议,喻闻若作为bridge中国刊的主编上台发言。这一年来,bridge中国刊在各方面的成绩都很亮眼,徐穹在集团内部群里看到了他发言的视频,连夜给他去了一个电话恭喜。

  “总算站稳脚了。”徐穹笑着跟他说,“连景锐都打电话给我夸你。”

  景锐是bridge的上一任主编,据说离职了以后去搞新媒体了,但是喻闻若一年了也没机会跟他照个面,好像他那新媒体做得也不怎么样,当初被他带走的几个人现在无所适从,都在想法子再回bridge来。

  “那不是还得多谢徐总?”喻闻若跟她调侃,“教我说好了中文。”

  徐穹笑得格外开怀。

  喻闻若问她:“你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徐穹:“更年期失眠。”

  喻闻若:“……”

  他确定徐穹离更年期还有段距离。多半是加班。

  “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伦敦多留几天吧。”喻闻若跟她请假,“上回时装周太匆忙了,都没好好看看我爸妈。”

  本来他休不休的也不用真等徐穹批准,而且徐穹现在好说话得很,也就随他去了。

  喻闻若挂了电话,仍旧站在花园里,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背后是父母的房子,厨房正对着花园,他妈妈katherine,正跟家里的帮佣一边说话一边一起准备晚餐,笑声压得低低的,不远不近,听不清她们在笑什么。

  “arthur.”

  喻闻若转过头,发现是他父亲,□□ohn griffith正持着拐杖从门厅上走下台阶。他已经七十多了,他看上去腿脚不怎么方便,喻闻若赶紧上前,给他把已经滑到肘弯的围巾拉起来,重新盖在他肩头。

  john撑着拐杖,下了最后一级楼梯,直起腰,拍了拍儿子扶着他的手。“陪我在花园走走吧。”

  喻闻若点点头,扶着他慢慢地走。

  “一会儿elena和lily也一起来吃饭。”john对他说。

  喻闻若点点头。elena和lily都是他阿姨的女儿,katherine和自己的妹妹相处得非常好,这两个表姐也跟他们家非常亲近。她们既然来,肯定是连着丈夫和孩子们一起来。喻闻若已经可以想见一会儿餐桌上的热闹,不禁笑了笑,道:“怪不得妈妈从下午就在厨房忙活了。”

  john:“她们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念她们。”

  john站住脚,转头看着自己的养子。

  “我听说你在中国干得不错。”他唇边带着笑。

  喻闻若也笑了,摇摇头:“爸爸,他们只是想恭维你。”

  “那好吧,他们恭维得不错。反正我相信了。”john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你记不记得,当年我想让你来我这儿实习,你怎么跟我说的?”

  喻闻若有点儿丢脸:“都多少年了……”

  “不,爸爸,我不想做媒体。”john模仿着儿子当年的腔调,“我想做点别的事儿——瞧见了吧,你是我的儿子,你早晚还是要回到这条路上来!”

  喻闻若无言以对,看着john促狭地朝他挤了挤眼睛,自己也笑了。

  john继续往前走。花园里一片带灰的冷绿,看不到一丝带有生机的颜色。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候,喻闻若扶着父亲慢慢地走,一点儿也不着急说话。

  “那么,除了工作以外……”john终于开口,“你去中国想做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喻闻若没着急回答,他看得出来,john真正想问的其实就是这个。katherine也想问这个。从他回来开始,他就看到妈妈暗地里朝爸爸使了好几个眼色了。

  喻闻若耸耸肩,语调显得很轻松:“我想我已经得到我要的答案了。”

  “很好,很好……”john喃喃着,站在原地,转身看着他。他的手指在拐杖把手上交错敲击着,喻闻若看得出,父亲在飞快动脑子想接下来的话。

  于是他主动开了口,替父亲解了围:“爸爸,我暂时还不会回伦敦来。”

  john烦躁地喊了句上帝,瞪了他一眼,气呼呼的。“好了,这下我可怎么跟你妈妈说?”

  “我会自己跟她说的。”喻闻若笑起来,安抚他。

  john“哼”了一声,“你务必告诉她我已经尽力劝过你了。”

  “我保证。”

  “我尽了全力。”约翰强调,“我苦苦相劝……”

  喻闻若点头:“一切都是因为我太顽固。”

  “好极了。”john满意了,他跟儿子交换了一个共谋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往回走。“回去吧,我闻见烤鸡的香味了。”

  喻闻若吸了吸鼻子,“我也闻见了。”

  john:“所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找到了你要的答案以后。”john的眉毛扬起来,在额上挤出非常深的抬头纹。他看着喻闻若的眼神很睿智,有种老人特有的看透一切的犀利。“那个答案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喻闻若犹豫了一下,“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但无论如何你现在拥有一个答案了。”john又问他,“感觉怎么样?”

  喻闻若又沉默下来,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感受。这段时间他尽力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反正工作很多,他可以不用思考。他想迟也其实也看出来了,但迟也什么都没说。他们之间有不言自明的默契,迟也知道什么时间该留给他自己。但当父亲追问他的时候,他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是为了替蕾拉找到父母才回到了中国,那是他认为他唯一能够为蕾拉做的事。当时因为他的健康状况,katherine激烈反对,他不得不去找了一份工作,向母亲证明他没事。回到中国以后,他办基金会,做慈善,联系杨院长,在这上面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可他却已经不知道还要怎么走下去了。

  “我不知道。”他最后诚恳地父亲说,“爸爸,我应该怎么办?”

  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厅,john看着他,叹息似的,“我的儿子……”他伸出手,把喻闻若抱在了怀里。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喻闻若闻见父亲围巾上熟悉的雪茄味,一瞬间有点想哭,但他忍住了。

  “那不是你的责任。”john最后放开他,拍了拍他的脸。他老得颈上的皮肤很松弛,说话的时候微微颤动,像一只充满智慧的老乌龟。“你不能一辈子抓着她不放。你也不能一辈子抓着自己的过去不放手。oh arthur……”他叹息着,“我们很爱你,我和你妈妈。”

  “我知道……”

  “我们花了后半生来爱你,你是我们的儿子。”john强调了一遍,“你已经不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了。”

  喻闻若的眼泪终究没忍住落下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是时候了。”john伸手给儿子擦了一下眼泪,“让她走吧。”

  喻闻若低下头,很想说两句话,但他哭得太厉害。成年以后他很少在父亲面前这样落泪,他现在显得非常尴尬。

  john转过脸去,“哦我好像听见敲门了……”他咳了一声,“肯定是你的两个表姐。”

  喻闻若擦了擦眼睛,john已经开了门,转头看着他,笑了笑。“别让你妈妈担心,好吗?”

  “好。”喻闻若承诺,“我一会儿就进来吃饭。”

  john打量了他两眼,点点头,进门去了。喻闻若又在花园里站了一会儿,做了几个深呼吸,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他的表姐lily去拥抱了他的妈妈。katherine顺势推开厨房的窗户喊他:“快进来!”

  “arthur!”lily朝他招手,“天哪你在外面不冷吗!”

  喻闻若拿出手机,朝lily挥了挥:“我打个电话,马上进来!”

  katherine点点头,把窗户关上了。喻闻若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迟也。

  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迟也跟他说今天去录了一个体力游戏型的综艺,累得要死,早就睡了。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迟也不接电话的准备,但只响了三下,电话就被接了起来。

  迟也口齿不清地威胁他:“喻闻若,你最好是有天大的事情……”

  喻闻若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只打着哈欠,露出小尖牙的小奶猫形象。

  “我想你了。”他扰人清梦,脸皮还很厚,“算不算天大的事?”

  迟也:“……”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迟也听起来清醒了一点,还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他在床上翻了个身。但是再开口的时候,鼻音还是很重:“你在哪儿?”

  “我父母家里。”

  迟也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喻闻若慢半拍地从他的沉默里意识到他好像误解了什么。

  “你刚才不会是打算……”

  “闭嘴!”迟也恼羞成怒地凶他。

  “可以下次。”喻闻若压低了声音,“我下次一个人出差住酒店的时候兑现行吗?”

  “没有下次了!”

  喻闻若抿着嘴笑。

  “迟也,我想跟你说件事。”

  “嗯。”迟也懒懒地,“你说。”

  喻闻若抬起头,看着黛青的夜空,今晚没有月亮,但能看得见许多星星。像一把碎钻撒在了深色天鹅绒上。

  最后他说:“我想把《橄榄树》的版权交给汤华。”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小也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