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也一时没回答,他明白严茹的意思。他要去跟蒋以容讨价还价,求求她高抬贵手,算便宜一点。

  他曾经以为他和蒋以容之间多少是有一些情分是没办法被衡量的,没想到最后是他自己,像卖白菜一样称好斤两,然后挑着这些情分去换真金白银。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最后问。

  回答他的只有严茹冷硬的沉默。

  “知道了。”迟也挂了电话。他走到喻闻若面前,正好听见喻闻若后半截话,“……暂时不要报,是,就当帮我一个私人的忙。你放心,我懂,不会叫你太为难。嗯……嗯,一定。”

  他结束这通电话,转过脸来看迟也:“怎么了?”

  迟也:“张念文这事儿压得下来吗?”

  喻闻若摇摇头:“我没这手眼通天的本事,只能先拖一拖。”

  迟也皱起眉头:“拖有用吗?”

  喻闻若笑了,觉得他这话外行。

  “打舆论战,时机决定一切。他能叫媒体,你不会叫么?”

  迟也有点儿懵,今晚发生的事太多,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听见这话,愣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喻闻若说得对似的,掏出手机来想找小可。

  喻闻若差点被他气笑了,摁住了他的手,指了指自己:“hello?”

  迟也眨了眨眼,突然冒出一股傻气。喻闻若没忍住伸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把bridge当回事了。”

  迟也“哦”了一声,揉了揉脑门。他确实很久没有跟bridge合作了,以前合作的主要机会就来自于达诺尔的封推,但他跟喻闻若在一起以后,蒋以容没事儿才不会特意给他俩创造什么机会。再加上之前喻闻若去重庆被拍到以后,迟也这边也尽量避嫌,无论是bridge主刊副刊,还是线上的新媒体账号,都尽量避开了。迟也惯性思维,一时之间确实没想到。

  他嘟囔道:“我以为是要多叫几家……”

  “你想开记者发布会啊?”

  那倒也没这个必要,现在是新媒体的天下,讲究的就是一个效率。

  喻闻若道:“张念文那边现在只给了一条通稿,我打了电话,邹主编也帮了忙,影响力大一点的媒体今晚都不会发这事儿。他说自己被你打得很严重,至少也要过两天才能接受采访,不然显得好得太快。咱们今晚就准备好一个说辞,你明早直接跟我去编辑部,我们用视频的方式,先下手为强。”

  迟也再次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喻闻若继续道:“还好张念文还挺老派,要不然他自己发条微博,我们现在就很被动了……”

  迟也很机械地回答:“他没有微博。”

  喻闻若看了他一眼,感觉出来他的不对劲:“怎么了?”

  迟也:“你送我去个地方行吗?”

  喻闻若迟疑了片刻,问他:“今晚?”

  “今晚。”迟也补充了一句,“现在。”

  “去哪儿?”

  “蒋以容那里。”

  一阵微妙的沉默。喻闻若今晚知道了一切,但他始终没有提蒋以容,也没有提这段时间以来迟也撒过的谎。他无疑是信任迟也的,但提到蒋以容的名字,总有一些小心翼翼。

  迟也刚才在想,或许他应该让喻闻若先回去,然后自己去见蒋以容,明早再去bridge办公室……反正今晚无论如何,他都要跟蒋以容做一个了断,从此他和喻闻若之间再也没有芥蒂,有些事也就不必再拿出来谈。

  但他看着喻闻若,心想,我真是被你惯坏了。

  一旦品尝过有人永远站在他这边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去了。虽然到头来迟也还是要独自面对这种难堪,但只要知道喻闻若在,他都会觉得好很多。

  喻闻若点点头:“好。”

第86章

  来开门的是蒋以容家里的家政阿姨。喻闻若本想把迟也送到, 自己就不进去,阿姨却留了他一句:“蒋小姐说这位先生也一起进来。”

  喻闻若跟迟也对视了一眼,猜想蒋以容可能已经从门禁系统里看见了是谁在开车, 便什么都没说, 跟着阿姨往里走。蒋以容住的别墅前院有一个很大的带喷泉的花园, 正当春夏交接, 空气里浮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浓得甚至有股腐烂的气息。

  蒋以容已经在楼上的会客室里。阿姨帮他们打开门,便乖觉地退了下去。蒋以容一手握着电话, 闻声转过来, 看见他们俩,面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自己坐, 然也不防人, 继续背过身去, 用英语激烈地吵架。

  “不……我说得很清楚了, 我不想跟你谈,我要见达诺尔先生本人——”电话那头传来同样激烈的声音, 打断了蒋以容的话音,迟也和喻闻若都听出来那是nate, 然蒋以容用更高的声音、更快的语速顶了回去,“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不是一件大事——你这个狗杂种!”她痛骂了一句,“我有没有告诫过你,绝对不要挑衅中国政府的权威!”

  迟也完全没跟上, 喻闻若却听得眉头渐渐皱起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管,明天我就会到伦敦, 跟达诺尔先生亲自谈。”蒋以容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你和scanno最好现在就开始卷好铺盖,准备滚蛋!”

  她恨恨地把手机从耳边移开,nate同样愤怒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好像他本人张牙舞爪地要爬出来,震得手机都嗡嗡作响。蒋以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随手把手机扔在了桌边,看着杵在眼前的两个人,余怒未消似的,视线从迟也身上滑到喻闻若身上,然再转回迟也脸上,冷笑了一声。

  迟也:“蒋总。”

  蒋以容在沙发上坐下,她身上穿着一件相当隆重的礼服裙,露出了大面积的胸口,铺满了大颗大颗的蓝宝石串起的项链。那副样子就像刚从什么活动会场回来,还没来得及卸妆。她当然知道迟也是来干什么的,所以她故意当作没看见迟也,朝向喻闻若道:“喻主编,坐。”

  喻闻若没坐,打量着她,等她开口。

  蒋以容:“我听说你和nate的私交不错?”

  “还可以。”喻闻若语气淡淡的,“但没好到让他放弃对蒋总的信任。”

  蒋以容的眼睛危险地眯了一下。喻闻若在挑衅她,现在实在不是一个挑衅她的好时机。

  她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喻主编是专程跑来告诉我,今天的事是我咎由自取?”

  喻闻若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他没有这种落井下石的习惯,所以他只是笑了笑,解开了西装一粒扣子,坐下了。迟也反而被抛在一边,看着他们俩对话。他完全不知道喻闻若在伦敦时跟nate那一番对谈,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喻闻若:“我当然没有立场指责蒋总。我只是说,nate十分信任蒋总能处理好国内的舆论。”

  他摊了摊手,其中的讽刺意味连迟也都看得很清楚。他轻声制止了一句:“喻闻若。”

  蒋以容的视线立刻转移到了他的脸上,喻闻若没看他,但他低下头,收到了迟也话里的意思——不要再挑衅蒋以容。

  一时没人说话。

  蒋以容控制了一下情绪,仍旧用她惯常的那副慢条斯理的语调开口了:“你以为我没有提出过抗议吗?”

  喻闻若谨慎地继续保持沉默。凭着中国区的业绩,和蒋以容本人一贯的强硬姿态,他很怀疑蒋以容当初是否尽了全力反对。但达诺尔内部的斗争之复杂他也有所耳闻,也许蒋以容并不完全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硬。

  蒋以容从沙发上微微朝他倾身,颈间的蓝宝石项链在灯下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光泽:“喻主编,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喻闻若长久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威胁要让nate卷铺盖滚蛋没有什么好处。”

  蒋以容的身体往一仰,神色有一些微妙。看得出来,她已经在悔刚才一时冲动说的话。所以她看着喻闻若,用沉默继续给他施压,她要逼着喻闻若跟她一起出力来挽回这个局面。

  喻闻若转头看了迟也一眼,他显然还有话要对蒋以容说,但蒋以容现在就是在借着这个事回避跟迟也谈。于是他站了起来,道:“我出去给nate打个电话。”

  蒋以容看着他直接站起来往外走,不由张了一下嘴,似乎想让他就在这里打。但喻闻若有意当作没看见,出去的时候还顺手带上了门。蒋以容只好作罢,整个人往沙发上一靠,很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迟也又叫她一声:“蒋总。”

  蒋以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了他半刻。

  “我能解决。”

  “我知道……”

  “达诺尔会正式道歉,两天之内我就能把舆论平息下来。”

  迟也抿了一下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算你不相信我,你总相信喻闻若吧?”蒋以容苦笑了一声,她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要靠喻闻若来挽回迟也。

  迟也察觉到她的意图,心里没有忍住又升腾起对她的可怜——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不想失去他。蒋以容心里非常清楚,这份合约已经是她和迟也之间最一点能抓住的东西。即使喻闻若来了以,迟也比过去更不可能满足她隐秘的需求,但她依然抓着这份合约,它替她捆着迟也,而线头永远在蒋以容手中。

  迟也随即产生了一种更为强烈的难受,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地看到他和蒋以容之间的关系,去掉那些美其名曰的依靠和陪伴,他第一次发现这段关系原来是如此丑恶。他利用蒋以容的感情,蒋以容再回过来利用他的亏欠控制他。他们在这根绳的两端,拔河一般,彼此拉锯。

  “这不是我相信谁的问题。”迟也轻声道,“我不能等上两天。”

  蒋以容眼中有一丝受伤的神色:“连你也要在这个时候背过身去吗?”

  迟也无力地为自己申辩了一句:“这跟私人的事情无关……”

  蒋以容冷笑着打断他:“是吗?”

  她突然站了起来,眼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彩,声音变了一个调子,变得尖锐而高亢:“那你今晚来干什么?”

  迟也紧紧抿住嘴,一时没有说话。他因为耻辱而无法开口,但又不得不开口。商务分账,立欣也有一杯羹。支付违约金的时候立欣也得赔。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于是他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蒋总,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如果能够继续合作下去,我们当然也是希望……”

  蒋以容嗤笑了一声,抬手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

  “是严茹让你来的?”

  迟也顿了一下,然点点头。

  蒋以容唇边讥诮的笑意更深:“你知道她为什么让你来?”

  迟也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蒋总,我们之间不要闹得这么难看。”

  蒋以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起来彻底被激怒了。

  “我们之间?”她尖刻地反问他,“迟也,我倒要问问你,我们之间有什么?又算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

  迟也长叹了一口气,自己都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很无耻,但他还是继续往下说。

  “我把你当成像母亲一样的人。”

  蒋以容停了半刻,突然大笑了一声。

  当年就是这句话,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迟也对她说,您像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她像中了邪,竟被那句话巧妙地恭维到。她曾经也自己把自己骗过去,以为得不到他的爱情,得到他的依赖和信任一样是好的。只要他还陪在自己身边就够了。可是过了这么多年,迟也又站在她面前,这话说得却像在她脸上狠狠打了一耳光。无异于是在讽刺她的真心,讽刺她的付出,讽刺她的年老色衰。

  多么可笑!

  蒋以容突然曼声道:“我不缺儿子。”

  迟也看着她,她突然朝她走近了两步,一只手在他颊上摸了一下。迟也想往退,但蒋以容很用力地摁住了他的脖子。他当然不可能挣不开一个女人,但他不能挣,于是他强忍着,僵在那里。

  蒋以容:“有事求我,就到我面前来摇摇尾巴。没事儿了,就背着我在外面偷吃。你这是给我当儿子吗?你这是当狗啊。”

  迟也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他咬了咬牙,没说话。

  蒋以容拍了拍他的脸:“可是当狗,你都不够听话。”

  “蒋总……”

  “你其实心里很清楚严茹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谈。”蒋以容格外享用他的难堪似的,“她觉得你值三千六百万。”

  迟也僵硬地赔了个笑:“我想我不值这么多……”

  蒋以容随意地歪了一下头:“不用太妄自菲薄,打个对折还是可以谈的。看你怎么跟我谈了。”

  迟也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抓住了蒋以容的手腕,制止她的动作:“蒋总,强扭的瓜不甜。”

  “你觉得我还在乎甜不甜吗?”蒋以容恶意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