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105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难道……对方搜寻的目标,是这一条酒船?小橘船倾覆的速度异常之快,这条酒船若不设防,猝然遭遇围攻,其余各船又在暴风骤雨中自身难保,只怕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陆白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也微微一变,咬牙催促道:“这儿不干你的事,抓紧我,我送你上岸……找你的姘头去!”

  他侧过半边身子,将梅洲君的手臂往颈上一环,把人半扶半背起来。这算是自讨苦吃了,那一团热源结结实实贴在他湿透的后背上,陆白珩一时间脊背紧绷,仅能埋头在水中泅渡。

  梅洲君伏在他肩上,道:“这会儿上岸,投胎了也做不成聪明人。”

  陆白珩冷笑道:“好哇,我拉你去做水鬼!”

  他这一辈子最灵验的,恐怕就是一张嘴了。几乎话音刚落,背后便涌来一重大浪,将他兜头掼进了水里。

  那浪里裹挟着一股浓烈的尸臭,陆白珩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吞了数口,差点没闭过气去。

  “梅洲君!什么鬼玩意儿,你快——”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才刚浮出水面,腿上便传来一股撕扯不断的黏力,伤口刺痛异常不说,更有几根冰冷的指头顺着他的脚踝,阴柔地攀了上来。

  有人在扯他,好大的力气……这倒也就罢了,他粗粗一数,竟然数出了十三根指头!

  陆白珩脸色发白,还真有些犯怵,好不容易忍住回头抱住梅洲君的冲动,将那东西用力蹬了一脚,却是越陷越深。

  “小心,有水鬼!”

  姓梅的却同他大难临头各自飞,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一记,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水中。

  陆白珩哪里肯令他溜走,一把捏住他手腕,那皮肤湿淋淋的,腕骨跟硬玉似的,显得薄而冷,他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松开了。

  听说水鬼上不了岸,总是在水里徘徊寻人替死的,最见不得生人风雨不沾,整洁磊落的模样。他若是着了道了,扭头必要将梅洲君拖下水……实在不舍得,亦划不来!

  “你……你躲远点儿,把刀给我!”

  好在那点可怜相终于打动了姓梅的一副铁石心肠,那只手反过来,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别乱挣,你挡着渔网了。”

  “渔网?”陆白珩愕然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渔网!分明有手在拉我!”

  梅洲君并不辩驳,只是用力拢去了他鬓边的雨水,将那爆沸的雨声隔绝在外,他这才得以竖起耳朵,听清了不远处的阵阵呼喝声。

  “来了,来了!扯网!”

  “好重的分量——满舱的货,帮把手——一,二,三!嗬!”

  “什么样的成色?新货还是旧货?别是泡烂了的——”

  陆白珩被这声势唬了一跳,当即扭头过去,只见几个打鱼的竟不顾风雨威势,趴伏在船头,奋力拉扯着什么。

  岸边竟还涌来不少人影,男女老幼,瘦骨伶仃,皆如在粥棚外等着布施一般,各个奋臂向前,争相在近岸上捞捡。

  什么东西?难不成在赶大潮?

  他根本不能深思,身周的恶臭非但不曾消散,反而随着浪潮前推后拥,熏得颅内一阵阵晕眩。

  好在梅洲君已伸手下去,以短刀沿他腿侧用力一搅,不多时,便有什么东西顺水漂了上来。

  那赫然是一件腐臭发黑的夹衣!

  光看上头黏连的组织,陆白珩便明白过来,这衣裳恐怕还是从死人身上勾扯下来的。那网里头兜着的,难不成是……

  梅洲君道:“陆小老板,避一避灾——”

  不消他多言,陆白珩已一把揽紧他,慌忙侧避。说时迟,那时快,大浪卷着数具浮尸,恰与他们擦身而过,没过多久,便被数支鱼叉卷住,拖上了船头。

  “都是些稀烂货色,半点儿油水不剩。”

  “哪家的,还认得出来么?”

  “被石头剐得稀烂,哪里还有个人形,只是看样子还是新死的……慢着,这人还有件衣裳——卢,卢记布行的船,赶紧向卢记报信讨钱去!”

  “根子,你这一声不响的,藏什么,让我看看——这死人还有支金壳手表?好货色……别急嘛,你瞧瞧,这玩意儿灌了水,连针也不会转了,大大折了价,我在县城有修表的门路,不如……哎呦,又来一个!”

  “看这样子,又是在喇叭口沉的船,隔得不远,咱得赶紧找上几个水鬼,等风平了,先去探一探!”

  说话间,又有许多残布断锦,顺着江水涌向岸边。

  事到如今,陆白珩若再不明白,也白费了这些年的刀口舔血了。暴风雨中,常有货船沉没,这些人正等着做一回老飸,掠尸而饱腹呢!

  也难怪对方杀人时毫无顾忌,此地正是一片尸湾,流民更如瘦鹫,尸首冲刷上岸后,面目全非不说,衣物更在转眼间剥脱殆尽,半点不留痕迹!

  此时岸边骚动已至最盛,人皆翘首以盼,唯恐分不得一杯羹,更有几条黑影已抢先一步,跃入水中,争着去撕扯尸首上值钱的物什。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的一声响,紧跟着便是一声短促的惨叫。

  “啊!”

  岸边系的大船被浪头一冲,正碾在那人身上,如巨磨相合,瞬间溅出一捧血水!

  陆白珩生平见过许多惨象,依旧有一瞬间的魂悸魄惊。他自问是没多少活路的,也不指望谁来收尸,但若是当在了这鬼地方……

  “陆小老板,”梅洲君静默片刻,忽而道,“说起来,世上唯有做鬼最容易,涉水求活,何其艰难。”

  “不许说这丧气话!等等——”陆白珩咬牙道,反手在颈上一扯,将一块串有红绳的白玉包在手里,转身将梅洲君抵在了最近的船舷上,“这是我娘当年留给我的,你替我养着,不许转手当了!”

  “你何必摆出托孤的架势。”

  陆白珩瞪他一眼,刚触及他的脖颈,手指便是一颤。

  “别乱动!”陆白珩迁怒道,用力按住他的肩侧,小心翼翼地将白玉佩在了他颈上,语气自然而然也就柔和下来了,“我想了想,若是能剩下些什么,也不枉做一趟水鬼——”

  “做不成了,”梅洲君摇头道,“如今倒还真有了一线生机。”

  “生机?”

  “尸潮漫卷,腐臭扑鼻,对方即便遣出再多水鸟,也未必能探明你们的行踪,”梅洲君道,“陆小老板,你若是得以逃出生天,恐怕还得为这些无名尸首酹一回酒呢!”

  仿佛是应了他的话,二人身侧的船舱中,忽而传来了一阵低沉的歌声,亦有人击竹箸而相和。

  “休怪我, 出入风波形状恶。

  人间不与买命钱,我是向鬼盘剥客。

  三九浊浪照面青,怒涛如刀我如垩,

  肉体凡胎皆削尽,使我从此无人色。

  天教刀丛立四壁,但凭两骭渡冰河,

  蚌因老病能成珠,我搜枯骨价何如?

  水鬼闻我亦悲辛,噪呼放他从流去,人皆争相啖血肉,唯我掠鬼以为食!”

  这声音颇有些熟悉,陆白珩心中一动,却见梅洲君先他一步,扭过头去。

第152章

  这一条小船颇为破败,舱外吊的一挂竹帘敌不过四面风声,剧烈鼓荡起来。

  陆白珩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便有一只手扯定了竹帘。若说刚刚还仅是随意一瞥,在这一瞬间,他便已如临大敌。

  只见手腕之上,赫然是一截褪色的红绸。

  陆氏的红绸中衬有暗线,这么短的时间内是决计仿造不来的,是以他一看之下,心中便狂跳起来——杀人冒名者,就在舱中!那歌吟者难道是王文声?

  刚刚他看得清楚,小酒船分明是与他们背向而行的,王文声怎么会跑到这条破船上,反倒与细作唱起歌来了?可别是中计了!

  陆白珩心急如焚,连忙去摸梅洲君短刀的匕首,双目在细作虎口手腕处急急一扫。此人用的是左手,虎口处仅有枪茧,看来是惯使手枪的,偷袭起来应当并不费力。

  只是随着短刀一起挨过来的,还有梅洲君的几枚指头。

  这把戏也是两人玩惯了的,陆白珩强压下火气,将那指尖虚握住了。果不其然,他掌心发痒,对方已飞快地写了一行字。

  ——等,冒名套话,必会暴露意图。

  ——还等?这家伙要是动了杀心,砰!王文声非死不可。

  ——你拿不住他?

  陆白珩哪里经得起激将法,当即抿紧了双唇,对方却顺势在他肩上轻轻一推,他纵有满肚子不平,也仅能如吊桶一般,被按进了水里。

  几乎在下一个瞬间,那只手已抓着竹帘,猛然往舱顶上一抛。随之扫进水中的,却是一杆鱼叉!

  此人作船夫打扮,面目平庸,用的亦是船头打渔的路数,势大力沉,翻搅扫荡之下,若有不长眼的活物潜在水中,必然逃不过肚破肠流的下场。

  这一番扫荡下来,他面上却掠过一缕狐疑之色。

  "怎么了?外头可有什么异动?"舱中人问。

  "有浮尸撞在了船上。"船夫道,扯下叉尖上的残衣,抛回了水中。只是这一回,他却并没有放下竹帘。

  船舱之中依旧一派昏暗,鱼篓堆叠,半掩着两道人影。居左者年岁颇长,硬铮铮一条鼻梁骨,驼峰鲜明,仿佛天铸的一枚眼中钉,正是王文声。居右者一身洗涤发白的深青长衫,戴圆玳瑁眼镜,面相稍柔,则是典型的学者打扮。

  他二人面前倒扣着一只竹篓,充作矮桌,搁着几碟发馊的下酒菜。

  居右者将竹箸丢回篓上,道:“文声公怎么突然间作此感慨?”

  “我素来听闻,晋北是他宋氏一家之禁脔,料想名头虽不佳,但也应是世外桃源。不料这许多饿殍浮尸,都沿江拥到了他宋道海的城门底下了,”王文声道,“这像什么?分明是抱着一口固若金汤的恭桶嘛,穷竭八方,膏肥己身,闭目塞鼻,倒也不觉其臭!”

  “您老对宋道海的成见,倒是一分不减。”

  “哪里是一分不减,寄人篱下,我已随了他三分礼了,”王文声摸了摸鼻子,道,“近人李公超琼曾有一篇《水鬼行》,写的是土人如牛马,驮运行人过冰河,非人非鬼,着实可怜。不料城外百姓,更是啖鬼之鬼,仅能剥尸衣蔽体,探尸囊饱腹,宋道海功业不浅哪,我不过照样胡诌一首,替他表功罢了。”

  正说话间,船夫已弓身进舱,王文声的目光在他手腕上一扫,微微坐直了。

  船夫亦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双膝轰然坠地,朝二人拱手而拜,面露决绝之色。

  王文声一惊,连忙起身搀扶,道:“你……这是何意?”

  船夫却并不起身,而是一字一顿道:“在下斗胆,请二位自证身份!”

  王文声与居右者对视一眼,皆未开口。

  事出反常,此举绝不合规矩。接应要员时,为保万无一失,常常会在双方碰面之前,拟定一段暗语,榫卯相合后方可彼此交底,绝无这样贸然自证的先例。

  仅凭这一条红绸,尚不足以取信于人。

  就在这片刻静默之中,船夫的双手已紧握成拳,再抬眼时,眼中竟然血丝纵横。

  “陆氏今夜突遭围剿,雉公……身死,原本来接应的并不是我。”

  此话无异于一声惊雷,就连王文声也面上变色,失声道:“什么?你们二位公子呢?”

  船夫闭口不言,只是在一片戒备的沉默中,扫视着二人,那态度亦明晃晃地摆上了台面。陆氏遭逢巨变,内里乱作一团,若二人不能自证身份,他绝不会再吐露半个字。

  王文声道:“这倒不太好办,我身上仅有一方私章,过去与你们大公子书信来往时用过,你却未必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