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106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船夫道:“有一件事,外人无从得知,文声公却必然清楚。二公子是何许样貌?”

  这倒也是个勉强可行的法子,陆氏向来多乔装改扮,二位公子更是鲜少以真面目示人,就连力行社搜查之时,也仅能凭借大致的身高体态,所绘的人像亦相去甚远。

  王文声沉吟道:“我与你们二公子多年不曾照面,不知形貌可曾变化,彼时尚且是少年,如今或许魁梧不少。唯一能记起来的……不错,我当初教你们二公子开蒙习字时,曾见他左耳后有一颗黑痣。”

  船夫面上深不见底的戒备之色,终于稍稍松懈下来。

  “不错,是我们的二公子。”

  他目光一动,又看向了王文声身侧的男子。

  “这位是……”

  王文声道:“你不必担心,这是蓉城大学的杨行韫杨教员,在建筑系任教的,这一次来晋北,也是参与联大的筹建工作,要劝动他这样的才俊,实不容易!”

  “您老人家一发话,我岂有不应之理?更何况,这也与鄙人志向相合,”杨行韫苦笑一声,向船夫解释道,“文声公是我的授业恩师,只是惯常拿我打趣罢了。”

  “既然是文声公引荐的先生,自然是可信的,”船夫虎目含泪,依旧伏在地上,向二人行了重礼,“方才向二位先生诸般盘问,实在是被逼无奈之举,还望恕罪!”

  杨行韫急忙搀扶道:“这又是何必?方才我们的船触礁沉覆,若不是有你相救,我们恐怕早已失了性命!”

  王文声道:“难道二位公子也出了什么闪失?”

  “二公子他……落入贼人之手,生死未卜!”

  “什么?对方是什么来路?”

  “是宋道海伙同日本人,设计埋伏,二公子当时受细作所害,尚在梅公馆中昏睡,这才……”

  王文声眉峰一挑,道:“你们少督军呢?”

  “少督军他受了重伤,已被秘密送往医馆。”

  “重伤?他身上的烧伤,仍未痊愈么?”王文声道,“这么一来,对方必要以你们二公子作饵,虽免不了皮肉之苦,性命却是无虞。”

  船夫闻言,却是浑身一震,嘶声道:“糟了!”

  他脸色疾变,那种惊怖之色霎时间腾上面孔,竟是一把推翻竹篓,倒出一筐子粗布衣裳,并几副乔装改扮用的假髯来。

  “来不及了,请二位速速乔装改扮,随我上岸,代少督军主持大局,”船夫颤声道,“那伙人从雉公身上,取走了火棘鞭!”

  此物之歹毒,旁人或许不清楚,王文声却是面色一变。此时舱外风雨更盛,小船在风浪之中颠抛不定,确实是到了即将靠岸的时候。

  他二人急急改扮的同时,船夫也拾起了长篙,转头朝外的瞬间,面上忽而浮起一丝冷笑。

  尸潮被渔网阻了一阻,船底虽依旧浊浪滔滔,腐尸恶臭却已经消散了不少。与此相对的,却是船舱之中一股沉闷的酒味。

  王杨二人方才在小酒船上藏身颇久,满身酒糟气,倒是不觉其臭。

  船夫抖出长篙,朝着舱顶一捅,竹帘刷地抖落,阴影鼓荡,一道黑影破水而出。

  ——嗡!

  那一枚金属长喙在高速震颤中,竟爆发出一缕蜂鸣声!

  但与鸬鹚同时掠进帘中的,还有另一道寒光。船夫面上一寒,当即伸手去挡,那东西被他轻易击落,发出哐当一声响。

  那一只银酒壶骨碌碌滚了几圈,壶盖早已被拧开了。

  船夫当即用手掌用力抹了一把面孔,五指之间酒水淋漓。

  有人藏在帘外,朝他泼了一壶酒。

  好一手祸水东引,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船夫纹丝不动,任由残留的酒水淌了满脸,那鸬鹚毫不迟疑地掠过了他,向王文声扑击而去。

  ——哐当!

  这一回掷进来的,却是一把短刀,对方准头奇佳,将尖喙击偏了一寸,即便如此,那鸬鹚依旧已扑击在了王文声肩上,利爪死死钩进皮肉之中,作势又扑。

  这场景甚至不必再看下去,这两人都是酸儒,免不了血溅五步,仿佛是天意有助于他,不等他出手收拾,船舱之外,亦传来了一声痛呼。

  "去!"

  听这动静,又有数只鸬鹚循着酒气,追逐到了船舱边,对方在情急之下,连短刀都掷了出来,赤手空拳困在鸬鹚阵中,唯有死路一条!

  小船沉覆在即,船夫并不欲久留,刚要跃入水中,耳边便传来了一声轻笑。

  船夫瞳孔紧缩,终于察觉到了身上的异样,急忙去按手腕,却已经太迟了。

  两枚手指夹着一只油纸药包,从他袖口中轻飘飘地滑了出来,朝着王文声的方向用力一掸。

  轻雾四散!

  梅洲君所料不错,用来驱赶鸬鹚的药粉,就藏在船夫袖中。

  那轻雾中裹挟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冷香,鸬鹚一闻之下,便悚然惊飞,在船舱之中乱撞了一通,终于扑出帘外了。

  这些煞星去得也快,唯有陆白珩又倒了一番霉,险些被撞了个正着。等他飞也似的钻进了舱里,便被梅洲君一把抓住了。

  “你做什么?”陆白珩道。

  梅洲君沾了些药粉,朝他身上轻轻一弹,以口型道:“祛祛晦气!”

  陆白珩方才又同数只鸬鹚缠斗了一番,浑身上下无处不作痛,这药粉扑到面上时,却仿佛疲乏散尽了。

  他往自己袖口嗅了嗅,又灵光一现,凑过去嗅梅洲君的鬓角:“这香气同你身上的好像……是平常时候的,嘶,现如今是一股死人味儿。”

  梅洲君并不搭理他,他便又踢了踢地上横躺着的船夫,一看之下,竟还吓了一跳。

  只见船夫七窍流血,面上布满了蚯蚓般密密麻麻的膨突血管,全然看不出五官来,连手脚也发白浮肿,仿佛在水中泡了许久。

  看来是逃脱无望,服毒自尽了,这药兼有毁容之用,任谁也辨别不出身份。

  他正要开口,王文声却朝他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指南针,拆出磁针,在那死尸身上探寻了一周。

  滋……滋……滋……

  磁针滑过尸首右膝弯时,忽而泻出一缕细微的噪响,紧接着是啪嗒一声。

  王文声一把捏住那纽扣样的小东西,沿着裤管捋了出来,一脚便踏得粉碎。

  那是一枚窃听器。

  王文声道:“是俞崇的手笔。”

  陆白珩颇觉耳熟,忍不住重复道:“俞崇?”

  “力行社的大组长,你们没有同他打过交道,他不常跟在陈静堂身边,而是常云超的耳朵,”王文声伸指在耳垂上点了点,“常云超疑心病重,得有人在三教九流间探听风声,唯恐心腹作乱,听得动静了,便由陈静堂委派出手。我一介糟老头子,曾引得这位俞大组长足足跟了我三个月,说不上深仇大恨,也算是颇有龃龉。”

  杨行韫道:“文声公,这一回你捉弄于他,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王文声面上却并无喜色,只是道:“权宜之计罢了。陆二,你如今是你大哥的一线生机,绝不可轻易露面!”

  陆白珩方才便听得云里雾里,如今听得这一句耳熟的话,忍不住转头去看梅洲君。

  王文声顿足道:“陆二!你怎么毫无长进?你大哥如今冒你的名,对方留他尚有用处,只等着钓出匪首雪衣人,你兄弟二人相差六岁,其间诸多破绽,仅能以障眼法拖得一时是一时。”

  陆白珩恍然道:“所以你才同他胡诌,左耳后有黑痣的才是二公子!”

  此话一出,就连梅洲君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你不知道么?”梅洲君道,“你们兄弟二人左耳后都有一颗黑痣。”

  陆白珩一怔,耳尖竟不易察觉地发起烫来。

  王文声微微一笑,目光在梅洲君颈间的白玉上停留片刻,道:“我认得你,梅家的状元郎。”

第153章

  这个称呼实在是久违了,梅洲君一听之下,倒还怔了一怔。

  若要认真论说起来,王文声于他还颇有知遇之恩,当初考取公派留学时,这位王部长还亲自勉慰了他一番,言辞恳切,双目熠熠,如今神态却沉郁了不少,鬓角灰白,可见近年也并不如意。

  而今陋船上相遇,他也意气消磨,实在是恍如隔世。

  “这次见你,倒是沉稳不少,原来是搅进了一摊浑水里。”

  “让文声公见笑了,”梅洲君道,“我也没想到,陆雪衾当日得以在火车站逃出生天,竟是文声公的手笔。”

  王文声盯了他片刻,仿佛听出了他隐而不发的顾虑,一笑道:“我为什么插手陆氏这一盘死棋?当初蓉城爆炸案后,我是大失所望,说句不中耳的老实话,陆氏这一条虺蛇,就是如愿复仇,也成不了人形了,放任它冻毙风雪中,令这恩怨断绝,或许还是一桩善事。"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陆白珩听得着急,以余光频频去掠梅洲君,只见后者听得分外专注,脸上亦笼罩着一片霜雪般的寒气。

  怎么越说越是死路一条了?

  “文声公!”

  “陆二,你又急什么?”王文声道,“这一笔旧账,还得接着往下翻,蓉城银行尚且算得上一笔无头账,少不得常氏趁机构陷,铲除异己的影子,只是火车站爆炸一事,闹得天翻地覆,名为刺杀,声势却仿佛敌袭,实在不成体统。”

  陆白珩咕哝道:“我听说,你们光复会当年刺杀时,您老人家最爱用炸药。”

  王文声冷笑道:“炸药?我活到如今,手足俱全,你大哥却连刀山火海也不知道躲,非要向常云超开最后一枪,整片后背皆被热浪掀去了一层皮!”

  当时景象之惨烈,就连梅洲君的眉心也微微一跳。陆雪衾背后藏着掖着的烧伤,他并未亲眼见过,植皮手术过后,伤疤皆被鼠尾油蚀去,哪怕他存心试探,所触及的也仅是一片令人透不过气的铜墙铁壁。

  “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梅洲君平静道,“不惜代价,不计生死,他这一生,恐怕也都系于这一枪了。”

  王文声颔首道:“我当时亦是这么想的,陆家的疯魔,以此作埋骨地,也算是如愿以偿。只可惜车厢颠簸,那一枪仅中常氏肩侧。更令我诧异的是,枪响之时,他应知失手,所看的却是窗外。”

  ——血雨滂沱,火舌席卷,车厢轰然侧翻,这一枪是功败垂成,这一眼是交睫于生死,却并非留给血仇的。

  站台侧旁,枪弹留下的硝烟气渐渐消散,一树晚开的白梅亦被摧折殆尽,飘零于风中。

  花瓣扑在车窗上,一明复一灭。

  “我决意从车站里救人,也正是因为这个——”王文声道,“自古以来,爱恨两端,彼此冲抵,他心中冷铁卷刃,此生都复不成仇了。”

  救人亦不容易,车厢在爆炸中极度扭曲,连力行社的人都一时奈何不得,仅能拖出压在车厢边的一具焦尸,面目全非,浑身筋断骨折,实在可怖。

  好在常云超肩上负伤,这一战身边护卫折损大半,不敢在人前久待,由陈静堂一行亲自护送离去。他这才得以设法转圜,等拖到天黑时,再向车厢中搜寻,终在数具焦尸底下将人寻见了。

  陆雪衾所受的不单是烧伤,车厢在爆炸中震荡侧翻,所受冲击可想而知。等被送到僻静处时,他眼耳口鼻皆在流血,也不知在这一片蒙昏的血色中望见了什么,咳嗽声中,又掺有数句低低的呓语。

  王文声在等他旧部时,踱步数周,隐约听得他在叫谁的名字,正要凑近去,这命悬一线的病患竟然浑身一震,挣扎着要翻身起来。

  王文声呵斥一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这才平复下来,面色亦归于平静,仿佛一刹那从梦中惊醒。

  “文声公。”

  “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