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107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陆雪衾道:“尚能听见一点。”

  “眼睛呢?”

  “看不见,”陆雪衾道,闭目感觉了一下,“并未伤及眼珠,只是眼角挣裂,血流障目了。”

  他在伤重之中,仍能保持这种清明,就连王文声亦有些佩服了,哪怕这不过是剧痛中的回光返照。

  “文声公会救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救你?你大半条命都吊在鬼门关里,不知能不能见着明日,如何算救?你背上的烧伤,医生处理了一番,说仅能做削痂植皮手术。这样的手术我也只听过数例,效果皆不尽如人意,或在取皮时流血过量而死,或在术中感染而死,若留在蓉城东躲西藏,怕是连个做手术的地方都没有。”

  陆雪衾道:“城中已经戒严,力行社应当正在四处扫荡,进出不易。”

  “好在你已身死。”

  “身死?”陆雪衾面上浮出冷笑,“我若杀常氏,必要戮尸见血,他又如何会信我身死?今夜必将全城搜捕。”

  “陆二已由人送出城了,梅宅亦人去楼空。”王文声一举揭破道。

  陆雪衾脊背一震,横竖无处遁形,终于松弛下来。

  “我不知你何时同梅氏的少爷有了过命的交情,但知己难寻,这一线生机,是由你自己挣出来的,”王文声道,“在赤雉赶到之前,我且问你一句,我在晋北缺一棵参天木,你可愿抛下私仇,从今再不回蓉城?”

  “文声公岂不是明知故问?”

  “答得这样快,你莫不是问心有愧?”

  陆雪衾半晌无话,王文声便负着双手,在深宵雨声中踱了数步,忽而回首道:“若你所报的是私仇,常氏是杀不死的。你所见的常云超是一个小人,围绕着许多豺狼似的卫士,需为之流无数血,穷尽智计,搏杀至死,是不是?”

  “不错。”

  “我所见的常云超,却是一棵独木,你光斫其枝干,是杀不死的。这样的小人,它的根系原在地下,平生所求,无非是为名为利而汲取,远比肉体凡胎更好杀——它盘根错节处,多的是不平的黄土,聚沙成塔,大树将倾。”

  “文声公的意思,是常氏树敌颇众?”陆雪衾道,“二十年了,大树倒倾,常氏全支覆灭,需几个二十年?”

  “你要杀他的名,杀当年他杀你父母时所贪的势,杀尽二十年来所不应有的优荣,才算了结此仇。”

  陆雪衾瞳孔中的血障猛然一颤,沉声道:“杀……二十年前的那个他?”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送你去晋北。近年来,常氏猜疑更重,动辄牵连,力行社爪牙四处搜捕戒严,其中不乏见不得光的屠戮。我想方设法,也仅能将这些人借着联大之名,送往晋北去,但却始终是一捧散沙,若说统摄三教九流,为之提供荫蔽,还得看你的本事。什么时候,你在晋北随意抓一把沙,都能攥出血了,常氏的报应自然也就到了。”

  “文声公的意思,倒像是要令我割据一方。”

  王文声斥道:“哪有这样的便宜事?我生平最看不惯的,除却常云超这样的独目巨人,便是宋道海一般抱着恭桶的硕鼠了,偌大中国,四处痈疽,几近零落——陆雪衾,你且听仔细了,凡事需有代价,我亦不是无故送你去晋北。”

  “代价?”

  “你可设法取代宋道海,但十年之内,不能杀常云超!”

  “十年……这样的代价,文声公仿佛笃定我会答应?”

  王文声道:“另有一笔小小的添头——你方才昏迷之中,为何魂牵梦绕的,都是晋北?”

  “十年?”陆白珩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他难道当真答应了?那赤雉他们……”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连说了两句蠢话,一则是大哥已身在此处,必然是力排众议应了诺的,二则是赤雉方才身死,这一团涌动的蛇虿顿失标的,是血雨腥风中偷来的一瞬清明。

  文声公说得不错,此番惨败,竟是陆雪衾的一线生机。

  “为什么是晋北?”梅洲君若有所思道。

  这一次答话的,却是始终默默无言的杨行韫。

  “地利之便,”杨行韫道,“自东北沦陷后,华北便是唯一的险地。其中尤以晋北最为紧要,崇山峻岭,险关要冲,处处可守,处处可拉锯,多支铁路运河可为依傍。宋道海在此囤兵多年,三代积蓄,虽不见得兵强马壮,却留下不少盐铁仓库,战备工事,若是加以统摄,于日本人而言,必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也正因于此,日本人想方设法分化华北,鼓吹自治,可绕过此处奔袭中原腹地,再行四面夹击。”

  “正如疱丁解牛时,力避肯綮,好将刀刃用在肚腹上,”王文声道,“常云超擅使拖字诀,竟指望宋道海能稳住日本人,不交好亦不交恶,倒不如把两块肥肉一同喂进狼嘴里去。我接到消息,东北又在屯兵,这一仗是免不了的。”

  梅洲君道:“这么说来,若要打,也只能在晋北开打。”

  杨行韫颔首道:“来的必是一场硬仗。”

  他语气堪称斩钉截铁,梅洲君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便听王文声笑道:“你们莫看这位行韫老弟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他可是武将呢。”

  “形势紧急,得早作准备,文声公,我手头的地图在细枝末节上不全,靠岸之后,还请派遣些人手给我,先行补全。”

  “日本人只怕已先我们一步,城中戒严,凡事需多加小心。”

  梅洲君心中一动,陆白珩亦记起什么,猛然转头看他:“梅洲君,地图!”

  那一份日本人测绘的常备仓库地图,他曾设法留有拓本!

  此时疾风骤雨中,听闻战事逼近,实在算不得一个好消息,却又仿佛一片茫茫然的铅黑中,忽有强弓硬弩悬于命门,使人生出怒目而向的血气来。

  就在小船靠岸时,晋北城门边,忽而支起了两杆高旗,梅洲君定睛一望,却借着这点儿晦涩的天光,瞥见了底下悬吊着的两只木笼。

  木笼之中,须发猬张。

  他并未看清楚全貌,心中却猛然涌起一股寒气。

  那是两颗被砍下的人头,齐颈而断,满面血污。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的手腕已被陆白珩抓得生疼,对方的身份亦不言而明。

  “赤雉!”陆白珩咬牙道,“他们竟将他枭首示众……另一个难道是……”

  他竟无法再说下去,瞳孔越缩越紧,梅洲君摇头道:“不是他,看起来颇为稚嫩。”

  杨行韫摘下眼镜,擦拭干净了,复又仔细看了一眼:“是我们的同志。”

  “这是在做什么?”陆白珩道,“宋道海干的?以儆效尤?”

  “城内戒严,格杀匪首,一贯如此,”王文声沉吟道,“这不像是日本人的手笔,反倒像是……陆二,你可看清楚了,昨夜同宋道海一同追杀你们的,仅有日本人?”

  风雨飘摇中,那两只木笼剧烈晃荡着,仿佛挣扎不死一般,不论是非功过,其下的血水皆淋漓未干,令人一望之下,心生恻然。

  梅洲君盯着赤雉双目怒睁的头颅,忽而道:“没有时间了。”

  “什么?”

  “赤雉身上,除了火棘鞭,应当还有一种药,”梅洲君道,“广寒。”

  广寒!

  这一味药,王文声却是最熟悉不过的,当初他参与研制此药,亦为药性所震惊,用于刑讯吐真时,更是无往而不利——寒彻肺腑,琉璃世界!

  对方若有所察觉,以此药对付陆雪衾,后果不堪设想,一分一秒都不能再拖下去。

  “不成!我这就杀去大帅府——大哥一定被关在里头!”

  “你大哥是一棵参天恶木,”梅洲君低声道,“分明遮云蔽日,却谁也不敢令他倒下。”

  “你在说什么?”

  梅洲君并未作答,只是默默凝视着城墙,新贴的告示亦被大雨淋湿,上书的大字却异常鲜明。

  ——虎符刀之会,广邀各路报社记者作为见证,以示宋某人毫无偏私!

第154章

  这一柄闻名天下的曲尾虎符刀,此刻正斜插在桌案上。

  冷光摇曳处,一十三颗首级一字排开,断颈处皆抹有石灰,濒死时的神色各不相同,却都已凝固在前夜凄厉的风雨之中。

  “雪衣人的下落呢?”

  “回大帅,尚不清楚。”

  “不清楚?你端来十三颗脑袋给我,没一个肯张嘴指认的?"

  "七人死于流弹,余下的都是死士,见伤重难以突围,便服毒而死,到我们手里的时候,无一活口。”

  "梅公馆的那一个呢?"

  "是把硬骨头,鞭子抽断了数根,也没审出什么来。大帅,俞崇亲自来确认过了,这一个恐怕是雪衣人的胞弟,想向大帅要过去,他们另有拷问的手段。"

  “讨过去?他们借我的势来剿匪,这功劳我便笑纳了,”宋道海道,“在晋北,我若肯尽地主之谊,那固然是两头欢喜,他们做人客的伸手来取,未免太不合时宜吧?”

  他双手手按在桌案上,借力支起身来,左脚轰地落地,右腿则像是野地里新生的麋鹿的腿,从膝盖往下陡然瘦削,以一种恐见风雪的惶急,跟着旋了过去。

  这位割据一方的宋道海,竟然是个跛子。

  “大帅!”幕僚不敢抬眼,只是道,“俞大组长并未纠缠,只是拿了一颗药过来,说是试过了,少量服用,能令人神志涣散,口吐真言。若能审出什么,我们无形间又多一笔筹码。”

  “验过之后,给他用上。”

  “是!”

  “慢着,俞崇是个耳朵尖的,用药的时候,把地牢里外弄干净了,免得替他人做嫁衣——什么声音?”

  幕僚一惊,急忙在房中环顾,宋道海因跛足之故,不爱在人前露面,因此室内极尽奢华,靠墙处数架紫檀大漆多宝阁,一瞥过去,只觉珠翠琳琅,连眼都睁不开。

  若说有什么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一整台錾胎珐琅围屏钟立在离长桌数步处,掩住了一张软榻,宋大帅最宠爱的聋妾就在上头小睡,地上乱散着两只软缎绣花鞋。

  幕僚不敢多看,宋道海却霍然扭头向虎符刀望去。

  那一道阴影来得急而快,在刀身上一掠而过,令人错觉是刀锋的震荡,细看去,却又是钟摆晃荡时的残影。

  宋道海凝视片刻,一把拔出虎符刀,在手上掂了一掂。

  “此刀既不锋利,也不名贵,不得已压在台面上,只怕有一日倒戈相向,割断宋某人的脖子!”

  他这话并非冲着幕僚说的,话音刚落,双目已直勾勾地望向了门外。

  只见门缝之中,被徐徐推进了一张相片。

  “宋大帅的担忧,大有道理啊。”

  “津田将军的特使?不必进门,你应当在楼下!”

  “宋大帅息怒,我们将军正在楼下雅厅等候大帅的回音,只是记起一物,特派我拿来呈给大帅……大帅,我只是个手无寸铁的翻译,有些话事关机密,可否请你的人将枪口移开,暂且退避?”

  宋道海并不作答,幕僚正要代他接过那张相片,目光刚一掠过,脸上便翻作煞白,无论如何不敢去碰了。

  只见那相片之上,赫然是一条光赤赤的跛足!

  宋道海对自己这一条天生的瘸腿讳莫如深,难得出去见人时,亦要在裤子里缠上数层绑腿,使之乍看与常人无异,就连同床共枕的妻妾,也未必见过他右腿的形貌。

  但这张相片上,却将他腿部的畸形照得一清二楚,膝盖骨异常肿突,胫骨却萎弱如三岁小儿,皮肤上青筋纵横,好不狰狞。

  宋道海眼中厉色一闪,劈手从枪袋里抓出一把枪来,抵在门板上。

  他毫不掩饰子弹上膛的响动,特使果然畏缩道:“大帅且慢,有一把枪抵着我,便足够了,你不妨令旁人先退下,这一张相片——是从国民政府下榻处得来的,相片上的人,自然不是大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