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32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此人绝对不是方才的刺客。

  刚刚的交手发生在一片黑暗中,虽然是杀手的主场,却给他留下了清晰的肌肉记忆,杀手精心设计的一切误导性特征,都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反倒将他试图掩饰的地方暴露无遗。

  有喉结,颈部皮肤光洁细腻,双腿修长矫健,覆盖着一层薄而绵密的肌肉,有点像是常年泡在舞池里的交际花,就人体比例而言,此人的真实身高绝对高于一开始乔装成的女性医护。体态轻盈,体格比寻常男子更瘦削。

  此时此刻,他正用这样一种眼光在席间逡巡。

  比他一身外家功夫更出名的,就是这一双鹰目。

  旁人认人,只能勉强记个三庭五眼,卢望山却不同,他是个武痴,相貌美丑全然不顾,靠的是拳拳到肉,认的是皮下白骨,关节七寸,仿佛照样临摹一般,只此一招,不知帮他擒获了多少匪首。

  商岭道:“怎么样?”

  出乎他意料的是,卢望山竟然拧起了眉头。

  “不对劲,这里至少有二三十个体貌相近的青年男女。”

  商岭愕然道:“怎么可能……对了!”

  他猛然回想起之前掌握的来宾名单。这一次出席生日会的,除了影星之外,还有一支白俄舞蹈团,而莎莉丝女士在华行医三十年,二十年前名声最盛,又主治小儿呼吸病,她手头的病人到了如今,有不少已经长成了样貌翩翩的青年男女。

  果然又是障眼法,这杀手是挖空了心思留后手,但这也仅仅是时间问题,而他们有的是掘地三尺的工夫。

  卢望山摇头道:“不能取巧,照你的原计划来,其他人呢?”

  “正在逐行往礼堂外疏散,目前查到有两人曾在电影开场后出入礼堂,经巡逻警核实,时间均不超过五分钟,皆由邻座核对过面貌,无误。”

  “座椅附近呢?有没有发现更换下来的衣物?尤其是一双白色圆口皮鞋,这很可能是他最后更换的。”

  “没有发现异样。其余人正在按照人头一一登记座次,一旦有所发现,可以直接提审。”

  卢望山道:“看来还是只千年道行的狐狸——此人乔装改扮的本事不差,我来亲自监督,你给陈处回个电话,这里有我守着。”

  商岭正有此意。

  陈静堂很少在人前露面,他所处的病房亦是机密,即便是他们几个组长也不会频繁造访。走廊尽头的休息室里有一部电话,能接通病房里的内线,此时正由专员看守,以便及时向陈静堂复命。

  这礼堂是三十年前落成的,当年经费有限,采光不佳,阴雨天气若不点灯,则晦暗异常。走廊边安了玻璃花窗,圣母低垂面孔,雨水在她幽暗的面部阴影中跌宕,呈现出重铅般的质地。

  玻璃彩影铺陈在马赛克地板上,浅玫瑰色的光晕在半梦半醒间浮动,仿佛一匹并不平滑的缎面,落雨的声音毛茸茸的,以一种针头线脑般的姿态,刺探其中。

  人一踏上去,就能听到漫天雨水的密谋。

  商岭带着两个组员,步入走廊之中。他刚从灯火通明的礼堂里出来,一时只觉走廊里晦暗异常,下意识地按了墙上的开关。

  喀哒。

  没有任何反应。

  灯坏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壁灯,心里掠过一缕若有若无的寒意,又走了十余步,摸到了另一枚开关。

  手指按下去的瞬间,那股寒意突然如细蛇般流窜过他的脊背。

  依旧没有反应。

  十步之外的休息室紧闭着,门缝里却没有漏出一丝灯光。

  不对劲!

  “商三,把这条走廊上的开关都排查一遍,商五,检查走廊电闸。”

  “是,组长!”

  片刻之后,两个组员回来复命,整条走廊的电路都已经被切断,电闸被暴力捣毁,短时间内无法修复。

  整条走廊里,只有礼堂的侧门还漏着光,此时此刻,这竟然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孤岛!

  杀手的同伙曾经切断过x光室的电源,为以防万一,他一早就在礼堂电闸附近设了埋伏。他能确定,礼堂内一直保持着正常供电,不论是播放电影,还是判官喷火,光线虽然黯淡,顶上始终亮着一盏吊灯,显然杀手只是借地利之便,并没有故技重施的打算。

  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进了这一片杀机四伏的黑暗中,相对明亮的走廊无异于稳定的光源,组员把守在明暗交接处,对光线的感知被一举割裂,竟然对此毫无觉察。

  这个小小的障眼法,有如戏台布景的转换,杀手的同伙神不知鬼不觉地切断了走廊附近的电源,连带着休息室一起,从而由幕后转到了台前。

  ——对,戏台上!

  他和乱党交锋的次数不少,却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被操纵感,仿佛处在身不由己的戏台上。

  专员发现通讯中断,势必会回来报告,只是——正中杀手下怀!

  休息室的门反锁住了。

  商三一枪打爆了门锁,伸手一推,旋即比了个手势。

  门后有障碍物。

  商岭心中一沉,一脚蹬在门上,紧接着闪身在墙边。那一股异样的阻力随着铁门滑行的轨迹,以一种烂泥般的姿态不断下沉,紧接着就是重物坠地时的一声闷响!

  商岭瞬间甩亮手电光,打在室内,三人持枪闯进房门。

  只见一条人影栽倒在地面上,胸口微弱地起伏。

  还活着。

  一行人丝毫不敢托大,商三以枪口抵住此人太阳穴,商岭趁势蹲下身,飞快地拨开他眼皮。手电筒的光束刺入眼眶的刹那,那枚瞳孔惊惶地震颤起来,眼白上一颗微尘般的小黑痣被照得无处遁形。

  这种特征是旁人很难注意到的,也根本无从模仿,正是他手下负责联络的专员。

  专员原本身穿力行社的蓝衣黑裤,此时却被剥得浑身精赤,只留得一条短裤在,颇为狼狈。对方这样的乔装手段,又多出这一身行头,实在不得不防!

  商五持枪巡逻一圈,道:“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电源虽被切断,电话线路没有问题。窗框上的灰尘被蹭掉了一部分,触感湿润,杀手刚从窗口离开。”

  电话听筒垂吊在沙发上,这是一通注定打不出去的电话。专员发现通话中断,室内断电,匆匆打算出门报告,却被蛰伏的杀手袭击。

  他没说出口的秘密,都藏在了这部电话里。

  这休息室长期空置着,电话被擦拭过,拨号盘底下依旧黏了一层薄灰。专员拨号的时候,转盘滑动,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圈手指印。商岭拿手电筒一照,指印从数字九的位置出发,绕了大半圈。

  很不起眼,但在此时此刻,刺目得如同刀痕。

  医院三十年间扩建了不少,内旧外新,因此分属于几支不同的电话线路,错综复杂,号码前三位数相同。

  陈静堂所处的结核病房,就位于旧院区的四楼。

  内线电话的最后一位,对应的就是九。

  商岭悚然一惊,一串不可思议的想法逐渐成型,窗缝里透入的寒气如同一串无形的铁锁,环环勒在他脊柱上,不断收紧,终于贯通一气!

  这杀手大费周章,难道仅仅是为了脱身吗?

  不,不对。

  不论是侧门边的争执,还是舞台上的判官,甚至包括那些一惊一乍的观众,都组成了黑暗中的一串鼓点声,以一种诡异而反常的声势,一次次打乱他的步调,引得他不断往礼堂附近求援。

  其中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卢望山,卢望山是唯一和杀手近身格斗过的,熟知杀手的体貌特征,如果要进一步排查,除他之外,不做二选。

  但卢望山原本负责的是各楼层的排查,这么一来,支援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人员部署的变动,力行社的干员被源源不断地抽调到礼堂周边。而巡逻警和力行社原本就称不上熟悉,对于精通乔装改扮的杀手而言,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博弈至今,杀手和他们真正交锋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其中透露出来的,对于他们各人性格近乎恐怖的掌控,却是最令他毛骨悚然的。

  他几乎瞬间判定,有叛徒!

  凭借着这样的了解,杀手早应该脱身而出,却偏偏围绕着礼堂大作文章,难道……

  种种蛛丝马迹在一瞬间贯通起来,组合成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的目标是......陈静堂!

  这恐怕是唯一一个敢捋陈静堂虎须的人,只是敌暗我明,不得不防。

  “商三,回报卢组长和白组长,随时留意我的信号,准备支援,商五,通知其他组员,准备行动。”

  “是,组长!”

  旧院区四楼,走廊之上,一片昏暗,只能听见巡逻警的脚步声,手电筒的灯光纷乱地扫射在地面上。

  十五间陈设相仿的结核病房,都有病人入住,大部分门窗紧闭,在严密的隔音措施是,无法探听到其中的人声。

  就在商岭踏入四楼的那一瞬间,顶上的电灯骤然摇荡起来,咝......咝......咝......电流穿过灯丝的细响,仿佛直接刮擦在耳膜上。

  灯光如刀!

  商岭心中突地一跳,却听巡逻警叱问道:“什么人......商四组长!”

  商岭道:“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刚刚突然停电了。”

  商岭道:“刚刚?停了多久?”

  “是,断电时间很短,大约三四分钟,我们还没来得及上报,供电就已经恢复了正常,没有人进入楼梯口。”

  怎么可能?

  他从礼堂赶到这边四楼,耗时早已超过了五分钟,也就是说,在他离开休息室之后,旧病区才断了电?

  难道杀手一直蛰伏在他附近?

  或者说......就在他背后,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像一道悄无声息的鬼影!

  又上当了!杀手根本无法判定陈静堂的具体所在,因此借助各式各样的心理暗示,引导他先一步回援结核病房,达成引路的目的。如果不出意外,在他放慢脚步的瞬间,就会听到一声枪响。

  那种空前强烈的注视感,几乎化作了他脊椎骨上的一串战栗。

  他突然放慢了脚步,目不斜视地往走廊尽头走去,借着衣袖的遮掩,做了个手势。

  身后的组员应和着他的步调,越走越慢,渐渐分散在各结核病房之外,面向各异,彼此之间,隔着手枪的最佳射程。

  所有人都凝固不动了,只有他的脚步声孤零零地回响。

  此时此刻,距离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不到十步,他一颗心不断地下沉,呼吸被压制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

  就在路过其中一间病房时,变故陡生。一阵刺耳的滋滋声自他腰间迸射出来,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激发了空气玄之又玄的共震,这是一种远超于常人理解范畴的语言,却比唇舌更直白,直指陈静堂的所在。

  是干扰音。

  腰间......他的枪套!

  这一路上他枪不离手,几乎没有检查枪套的机会,这时伸手一探,枪套背后赫然是一枚熟悉的窃听器。

  这窃听器根本没有被摧毁,只是被杀手细心处理过,加以电磁铁的干扰,在靠近室内接收器的瞬间,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串噪响。

  而陈静堂此刻就在接收器旁,只和他隔了一层薄薄的房门。

  图穷匕见!

  到底是谁在监控谁?谁在搜捕谁?在这一瞬间,是他的谨慎和大意共同为谋,终于将陈静堂的所在暴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