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43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梅老爷沉着脸道:“再等五分钟。”

  这地方人多眼杂,携带大额钱款终究不便,几个佣人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是飞快把史蒂芬先生请上了车,又将几口皮箱分开来安置妥当了,只留管家福平侍立在他身畔。

  主仆二人,都望着舞厅,一时间默默无言。

  福平恭恭敬敬道:“老爷,您要是担心,不如再留一辆车,往家里跑一趟,也好跟大少爷有个照应。”

  梅老爷的眉毛微微一动,斜盯了他一眼:“我照应他?我还得靠他照应呢,天大的祸都闯出来了,从前倒没看出他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敢跟阎锡云厮混,这是报应!更何况,都到这个地步了,他要是还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投奔,傻等着人接应,那也不必姓梅了。”

  福平揣摩着他的口气,试探道:“老爷,您知道大少爷会往法租界来?”

  “他还能往哪去?”梅老爷闭了一下眼睛,眼睑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时候到了,上车。”

  他这一次等人,显然是临时起意,时候一到,立刻抬步上了车。车门哐当一声,发出铁闸落地般的一声巨响,把整一条灯火辉煌的长街铡断在他手畔。

  梅老爷的脸上也被砸出明暗两道沟壑,那种深不见底的冷硬重新从他鼻梁上碾过去。

  “开车。”他道。

  车辆缓缓发动了,这条长蛇重新潜入了阴郁的夜色中。

  舞厅一侧的窄道中,旋出了一道人影,背倚墙壁,立定了。那是一个微微低头的姿态,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似乎正在看自己脚下游弋的影子。

  这种落寞的神态并没能在他面孔上维持多久,他的眼睛和眉毛都是天生潇洒流丽的,仿佛挂不住人间悲欢。

  车辆消失在长街尽头的时候,他从裤袋里取出怀表,拨开来看了一眼。

  六分钟整。

  这是他的父亲留给他最后的期许,精确到分秒,有什么稀薄而又荒谬的东西,在指针和刻度间回旋。他凝视着表盘,仿佛在看一个超出理解之外的怪物。

  毒蛇的叹息,豺狼的垂怜,蝎子的舔舐......长久以来吸食着他的并非梅老爷化为常态的冷酷,正相反,是那点聊胜于无的,称得上变态的温情,每当它们开始虚情假意地闪烁,他就感知到情真意切的蜇痛。

  他被勾出来的期待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根针,除了刺痛自己之外,别无他用。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只能远远观望,而不可能和他们同行。

  梅洲君一把合上表盖,借着墙角的掩蔽,跳上了一辆等候在此的小车。

  “跟上他们,不要被发现。”他道。

第66章

  天将破晓的时候,梅老爷一行终于挤上了盐船。

  船未离岸,他已然归心似箭,趁着佣人们搬运大宗财物的关口,立在船头上回望一眼。正值店铺开张的时候,远处街道和洋房的轮廓都蘸了一层金粉似的灯火,仿佛也随着发白的天色血肉丰盈起来,正是晋北那种荒凉地界看不到的场景。蓉城这个地方,就连钱都充满了繁殖欲,起早贪黑地发酵,拿两个手一攥,它就能在十个指头缝里春情蓬勃地钻营——可他偏偏要从这无边欲海中抽身。

  梅老爷别过头去,瞥了一眼怀表,那指针砰砰地跳了两下,数不清的算筹似的,顺着心里那么个无底洞哗哗往外漏出去,他牙根微微发酸,一把将怀表攥定在手里,仿佛以此来止血。

  就这么一晃神间,船板已被来往的脚踏得晃荡起来,几个佣人扛着最后几箱子皮货往船舱里钻。福平落后一步,伸长脖子叫道:“这箱子怕水,得用帆布裹上,香料也该尽早用上,等路上受了潮就来不及了......老爷,您来了!”

  梅老爷踱到他身侧,两只眼睛微微往上一翻,已是飞快往船舱里查了一轮账。这是稽核所名下的轮船,较之寻常帆船,体量更巨。此时货舱里已堆了一袋袋粗盐,高垒及顶,又掺杂了十来箱皮货绸缎,看起来正是在运盐之余,兼做些杂货生意。

  只是他心里清楚,这盐袋里除了真金白银之外,更有用竹筒密封的数百卷现钞,梅家眼下可供他调用的家资,都已系于船上。

  “看仔细了,”他低声嘱咐道,“不是自家的船,人多眼杂,千万要藏好。”

  “是,老爷。”

  梅老爷抓着船边围栏,脸色铁青地朝岸边看了一眼。船开起来了,船舷边劈出两道洪阔的白浪,只一下,就把岸推得轰然退败,船底下漫散出一股股混浊的白沫,很有点丢盔卸甲的意思——这种败退是如此来势汹汹,不可抗拒,仿佛他梅某人是命有此劫似的。

  福平观他神色,正要宽慰几句,却见梅老爷紧攥着栏杆,脸颊抽动片刻,终于挂出泰然之色,长声道:“潮平两岸阔,风正......”

  他这两句诗还没念完,船舱里就是“哇”的一声大叫,伴随着翻江倒海的呕吐声。

  “爸爸,爸爸!宋妈妈!二妈妈!我好难受,叫船开慢点,我要回去,我不要回晋北!”

  “哎呦,我的小少爷,您得把脑袋伸出去呀......”

  梅老爷皱一皱眉,接着高声吟道:“风正一帆悬!”

  “呃......唔哇!”

  盐船就在这一阵接一阵的呕吐声中,径自向西北驶去。一行人平明启程,在水上辛苦颠簸了数日,等到了鄂江峡一带,河道收窄,水急滩险,船行自然也就放缓了。

  长江沿岸是出了名的风光秀丽,梅老爷心宽体胖,尚且有凭栏赏玩的兴致,其余人等就没这样的运道了,沉积在客舱中的,除却江水的潮湿气味,就只有呕吐物铺天盖地的馊臭。

  梅玉盐整个人都脱了相,秋膘尽褪,唯有一身雪白的皮子挂搭着,和泡坨了的馄饨差不了多少,更要命的是,他这一吐就是火烧连营的架势,连带着四姨太和芳甸也呕吐不止,芳甸还有一点年轻可依仗,四姨太却是元气大伤,只能从早到晚陷在床铺里,蜡黄的面孔上,凹下去一对日薄西山的眼珠子,灰不灰黄不黄地漏着光。

  宋妈妈懒得奉承她,索性跑到客舱外,抓着个痰盂,奋力淘洗起来。

  没过多久,门里就探出一张刷白的小脸,有气无力道:“奶妈,你问问爸爸,还要多久才能到。”

  “快啦,快啦,”宋妈妈道,“听老爷的意思,中午就能到白水滩,到时候换了轻便的小船,快得很呢。”

  “什么?还要乘船?”梅玉盐瞪起两眼,正要发作,却被梅老爷远远叫住了。

  “玉盐,你过来。”

  “爸爸!”

  梅老爷招他到身边,从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罐人参蜂蜜丸来。梅玉盐精神一振,正要扑过去接住,却见他拧开铝盖,仰头倒进嘴里,徐徐努了几圈,这才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掺着人参味儿的甜腥气来。

  梅老爷咽下这口唾沫,道:“瞧见前边这山没有?”

  “山?”

  梅玉盐抬头一看,山色深青,水色绀碧,本来是浑然相融,这时江心却兀地拔起一道雄峰,如盘古开天一般,将江面劈成左右两股,江水悉数冲击在山脚下,浊浪滔滔,又朝两边荡开,异常湍急。

  他从小长在蓉城,往年都是沿铁路线返乡的,乘船过长江还是头一遭,一时间竟然打了个寒噤,只觉眼前山势如虎口,青黑色的山影沉在水里,仿佛嶙峋的铜牛脊背一般。

  梅老爷道:“这就是鄂江峡里的鳄口峰。能在大江里行大船,还是好事,你别看现在人多气盛,仿佛有什么地方格外难忍。等过了鄂江峡,大船进不去,小船坐起来颠簸是如今的十倍还不止,还有的是你要吃的苦头。”

  梅玉盐张大嘴巴,长长地“啊”了一声,半晌才道:“那不是很危险?爸爸,我们不回去了,掉头回蓉城吧。”

  梅老爷道:“小孩子话。这正是开大船的难处,要紧关头,小船能钻进去的地方,大船就得伤筋动骨,小船尚可以掌舵,大船开岔了道,就是有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什么大船小船的,我听不懂。”

  梅老爷鲜少有教训小儿子的时候,这时却端详起他的面孔来,仿佛长久以来搂在怀里招来逗去的一条宠物狗,忽而要担起看家护院之责了。这么一来,从前颇为讨喜的粉脸圆腮,就处处欠缺棱角了。

  梅洲君是已经长成了的,资质不差,偏偏和阎锡云厮混在一处,虽不知道他掺合进去多少,但凭委员长的耳目,顺藤摸瓜也是迟早的事儿,这么一来,他这个长子差不多就是废了,至少在蓉城是露不了面了。

  思及于此,梅老爷徐徐道:“玉盐,你知不知道,咱们梅家有多少家当?”

  梅玉盐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我知道!大哥有好多领带夹,二妈妈有好多好多戒指!不过......好像都留在蓉城了。”

  “你再看看,往远处岸上看,从这条船的屁股,一直到太阳出来的地方,过去都是我们晋北梅家的盐岸。”

  “这都是我们家的地?”

  梅老爷道:“不是地,是盐岸——我们的盐从晋北出来,一路能卖到这儿,还不止,家家户户,凡是有嘴的地方,都得吃我们的盐,也只能吃我们家的盐。 我们的盐不到,他们嘴里就得淡出个鸟来!”

  梅玉盐撇撇嘴,道:“我就不爱吃盐,一顿饭才洒几粒盐,爸爸,我们去卖金子吧!”

  梅老爷道:“盐这种东西,虽然价廉,但家家缺不得,你爷爷过去说过,就是皇帝老儿来收盐税,也没我们梅家收得全。但凡什么东西,人离不得,我不少有,在乱世里就是大把大把的金子——你记着,这可都是金子!”

  梅玉盐一时间心神荡漾,趴到他爹膝上,问:“那......我们家有这么多盐岸,能换多少金子呀?”

  梅老爷叹道:“没啦,全没啦——鄂江沿岸早就把盐引都给废了,谁都能进来横插一脚,譬如一个瘦人,只能从你手里摇尾乞食,你大可吊着他,任意摆弄,一朝街坊四邻都跑来接济,将他喂得撑肠拄腹,他吃到了甜头,要回到过去光景,谈何容易?你爹爹手里的盐引,早就同草纸一般贱价了。其余地方的光景,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这么下去......这么下去......玉盐,将来你掌了家,又遇上这么个人,你当怎么做?”

  “当然是饿着他,”梅玉盐不假思索道,“还要......把街坊四邻都赶跑,不肯跑的,就放狗咬他!”

  梅老爷点头笑道:“这一点,你比你哥哥强,你和爹爹一条心。你哥哥只知道瘦人会不会饿死,不知道饱腹亦会死人。”

  梅玉盐最爱听他老爹埋汰兄长,一时间竖起两耳,故意道:“他做不到?”

  梅老爷又点一点头,拧开那个人参蜂蜜丸的小瓶,抓过儿子的手掌,倒了一瓶盖的量,道:“都是你的了,吃吧。”

  梅玉盐大喜过望,把两只巴掌一阖,什么头痛脑热都抛在了九霄云外。正这时,却听福平远远叫道:“老爷——码头到了,该靠岸换船了!”

第67章

  大船绕过鳄口峰,水码头已经赫然在目。

  鄂江是长江的支流,却因为水急滩险,两岸逼仄,成不了货运要道,只有零星几条空船聚在码头边,如枯枝败叶一般,把江水都映成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浑黄色。

  几个船工正踩在浅泥滩里,往岸上拖缆绳,仅能看见晒得焦黄的脊背,瞬息之间,来去聚散,这种行动是如此的迅捷,仿佛青山碧水间渗进去的一把泥沙。

  梅老爷抬了一抬眉毛,拿手指往岸边上逡巡片刻:“哪艘是我们的船?这艘?”

  岸边停泊的,都是些破败的渔船,桅杆都倒伏了,几个船家打扮的男子正聚在船头,精赤着脊背,仰头嘬着当地的土烟。

  他一根手指刚点过去,那几个男子就腾地跳起来,眼珠就如鹫鸟一般精光暴绽,连声大呼:“乘船过江——快——过来!”

  “到马鞍口——到马鞍口——要上船的赶快——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梅老爷藏在三层褶子底下的眼珠微微一动,这是一次居高临下的审视。这些男子的肩背都被晒得褪了皮,透出熟板栗样坚实而浑厚的质地,都是在水边干惯了苦力的,只是船实在不像样子,别说是运货了,就连载人都局促。

  他抬手把福平召到身边,道:“这地方我也有好几年没过来了,一时间倒也记不起来了......我想想......当初留在这里的还有两家铺面,一户卖盐,一户卖米面,另外还有一家包下来的船户,供偶尔周转用,是不是?”

  “是,老爷,只是这地方实在不景气,历年来的账簿都是压在最底下的,您还说过,等过了今年,就把剩下这几处铺面都发卖了。”

  “对,对,”梅老爷恍然道,“就是这么个地方,管事的是谁?”

  福平道:“是本地人,名叫罗三山,由您姑表舅父家的二女婿引荐的,前年来过一次蓉城,给您带了一批玉露肉脯。”

  梅玉盐一听,插嘴道:“是他!爸爸,我还要吃肉脯!”

  “小孩子家,”梅老爷伸手摩挲着他的发顶,徐徐道,“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还是伶俐的。”

  谈话间,船已经靠了岸。梅老爷又四顾一番,道:“人还没来?”

  福平一面扶他下船,一面道:“我临行前和罗管事通过电话,只是......您也知道,船行的时间没个定数,我们这次顺风顺水,还早到了半天,罗管事恐怕还没来得及赶过来。正好四太太和小姐舟车劳顿,不如先在岸边旅店里歇一歇脚,洗一洗风尘,我这就让福清跑一趟船户,知会罗管事一声。”

  “尽快,”梅老爷低声道,“这里离不得人,多留些人手。”

  “是,老爷。”

  “宋妈!”

  “哎,老爷!”宋妈道,急忙放下手里的痰盂,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有什么吩咐?”

  “看好小少爷,把四太太叫出来,和我下船转转。”

  宋妈揽住梅玉盐的脖子,往怀里一揉,笑眯眯道:“老爷,你可放心吧。”

  她一双眼睛一直觌着梅老爷神色,心里却早已泛起了嘀咕。四姨太向来不得宠,人又木讷,只要是个稍微得体些的女佣,就敢骑到她头顶上去,梅老爷从来也懒得过问一句。更何况,这一路颠簸下来,她早就吐得人不人鬼不鬼,仅有的三分姿色都磨灭干净了,老爷却偏偏在这时候惦念起旧好来了——

  她心思浮动,正寻思着回头搀上一把四姨太,却见梅老爷踱步到了两人眼跟前,拎住梅玉盐脖子上盘着的赤金长命锁,往他衣领里一塞。沉甸甸的金锁,就这么被吃进了三层褶皮底下,半点形迹不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