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42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先前只听你提过云阳一带的红橙,倒也不知道这一路上这么难。”

  “倒也不难,只是很远,”连暮声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他徐徐道来,咬字间也有股子文雅的意味,一面俯下身来,将一手搭在梅洲君的手背上。

  梅洲君的手指微微一动,说不出是进还是退,总之是处在古怪的僵持中。他的肢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仅仅是一个人的注视,就让它们自顾自地披挂登台,欲拒还迎起来。

  连暮声逼近他,耳鬓厮磨间,埋伏了无限的柔情。它们窸窸窣窣作响,春草漫山,渌波摇荡。

  他却兵败如山倒。

  ——叮铃铃铃铃!

  依旧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电话铃就在两军阵前,猝然响起。

  连暮声直起身,走到书桌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连暮声一言不发,片刻之后,面色就变了。

  “已经到了?扶灵过来的是谁?好,我马上出来。”

  他并没有多说,匆匆挂断了电话,另取了大衣披上,转头温声道:“家父的灵柩到了,我要去接一趟,今晚恐怕要在这里守灵,你先睡下,有什么事情就拉响墙边的铜铃,哑嬷嬷会过来。”

  他略一迟疑,又伸手把披在梅洲君身上的西装外套理正了:“夜里如果有什么变故,你不要出来。”

  变故?

  梅洲君一皱眉,飞快地捕捉到了他话里不合常理的地方。

  灵柩竟然这么早到了?

  先前听连暮声和司机间的交谈,这次扶灵出省恐怕是故布疑阵,为的就是把他拖在路上,一等再等,以便于一众兄弟将连公馆分食殆尽。

  如今看来,这背后的设计显然比他预想中更歹毒。委员长那通电话,真正的要害反而在扶灵的时间。有人故意把扶灵的时间说迟了,让他等到天明,为的就是磨去他的耐性。

  连公馆的斗争瞬息万变,正是至关紧要的时刻,不管是谁,只要有志于在大厦将倾时分一杯羹,就不可能放过这最宝贵的一夜,更何况是身为大公子的连暮声?

  一旦连暮声对这通破绽百出的电话起了疑心,将心一横,弃置不顾,先以雷霆手段整顿家业,那么他必然会错过扶灵的时间,等待他的,便是次日的舆论围攻,甚至还包括了委员长本人的不满。

  偏偏连暮声此人不能以常理揣度,当真就抛下了连公馆中的一切,等在了养鹤小筑中。

  灵柩如约而至。

  仅仅是这几句话的工夫,锣钹凄厉异常的声音,已经从远方的黑夜里穿透进来,仿佛嘶哑的哀歌一般,梅洲君不知听过多少出热闹的大戏,却从未发现这几片金属钹的震鸣,竟然能令人悚然到这种地步。

  连暮声并未多说,只是又看他一眼,方才推门而出。

  那司机已经等候在门外了。

  “大少爷,人已经到了,是刘秘书长亲自扶灵来的。”

  “嗯。”连暮声道,看了一眼怀表,“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要扶灵出省?”

  司机沉默片刻,颤声道:“大少爷......委员长的意思......是先在这里超度,整理一下仪容,以免一路上颠簸。法华寺的大师也跟过来了,道场一会就能张设起来,老爷他恐怕……遗体受损,尸骨不全。”

  这最末的八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嚼烂了才吐出来的,生怕连暮声听清楚了。

  连暮声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委员长有没有说,父亲是死在谁的手里?”

  “匪首......雪衣人依旧在逃,”司机道,“这是委员长让刘秘书长带来的亲笔信。他还交代了一句,让您……让您先不要去看老爷的遗体,以免过度伤心。”

  “陈嗣,”连暮声轻声道,“他是我的父亲。”

  梅洲君心里一震,竟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前一时是皎皎天上月,一时是红尘血与泥,此刻却以异常惨烈的方式拧结在一处。

  朦朦胧胧的交谈声终于远去了。

  他压住心绪,下了床,立在书桌边,在纸上飞快写了一行字。晋北这几个字才刚落笔,就被他划去了。

  他不该再留在这里。

第65章

  全城戒严的同时,法租界依旧沉浸在一片灯红酒绿中,霓虹灯光在车帘的缝隙间闪烁,鲜艳到了失真的地步。

  芳甸拉住车帘,一时间不敢去看手背上剧烈闪动的光斑。

  四姨太巴着她坐着,一手更是紧紧抠着她的手腕,把底下青春正盛的脉搏当作足以定心的佛珠,急切切掐了一轮又一轮。

  芳甸被母亲的六神无主掐得喘不过气来,仿佛箍上了硬邦邦的第三只镯子。

  “芳甸,芳甸,你摸摸看,东西还在么?”

  芳甸道:“还在呢,姆妈,你放心好了。”

  四姨太额头冒汗,不知第几次伸手去抻芳甸的襟口。那里相当老气地掖了一块帕子,一半顺着盘扣塞进衣服里,剩下的则如一朵服服帖帖的白玉兰花,垂在芳甸的胸侧。

  芳甸吓了一跳,道:“姆妈,没丢,我贴身藏得好好的。”

  四姨太扯了一扯帕子,感觉到底下吊着的沉甸甸的份量,这才把心肝放稳了,悄声道:“芳甸,一定要记好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离身,这是我们娘儿俩最后的傍身钱,这儿、袖筒、衣角,娘都拆开来放好了,要有什么事情,你就拿一份出去,千万莫要跟人家犟......”

  照理说,像她们这样出身的小姐和姨太太,平时穿金戴银,少不了体己钱。只是梅老爷钱袋子管得紧,尤其信不过这些姨太太,一分一毫都要过账,他又素来看不上四姨太的畏缩和寒酸,就连在她兜里放个鸡蛋都疑心要磕坏了,平时戴出去的头面首饰虽然还是阔家太太的份例,回来却是要一样一样收缴上去的。

  要是换了旁的姨太太,还能从设法从蚊子腹内剜脂油,但四姨太却没有这样的本事,离了梅府,才发现这一身都是典押了青春租赁来的,除此之外,赤条条无物可傍身。

  好在梅老爷不曾短过芳甸的吃穿用度,娘儿俩拼拼凑凑,总算攒出了一份对于常人而言颇为可观的活钱。

  这次返乡来得仓促,她们甚至都没来得及见上梅老爷一面,就被丢在了这辆小车上,一路跟着车队,在蓉城的夜色中四处周转,车队更是时停时行,不时下来几个亲信,仿佛在四处打点些什么,四姨太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失却了主心骨,只能巴望着女儿。

  正思虑万千间,汽车剧烈颠簸了一下,猛然停住了。四姨太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汽车侧门边被重重踢了几脚。

  有个孩子的声音滚雷一般叫道:“开门!开门!”

  司机立刻跳下车去,把侧门一拉,一个硕大无朋的屁股顺势拱进来了,一下把四姨太母女俩挤兑成了炉边上的烙饼,陷在一大锅热烘烘的皮脂味里。

  对方以屁股攻城略地的同时,还把一条蟒蛇般的腰身一扭,裹在上头的那一匝袄裙如同油汪汪的蛇蜕一般,已然缩到了肚皮上。她伸手用力抻了一把,这才把另一边肘弯里掖着的梅玉盐往膝盖上一捞。

  “四太太,二小姐,我们小少爷刚刚晕车了,老爷让他到后头来坐坐。”

  四姨太松了一口气,脸上堆出笑来:“宋妈妈,车里宽敞,你们往这儿坐......怎么没见着素贞呢?”

  宋妈妈也没正眼看她,先把袖子捋了一捋,摸出了一支拨浪鼓,叮叮咚咚摇了一阵,这才不咸不淡道:“谁晓得呢,二太太好像是临出门前害了急病,一时间出不来了……小少爷,这一路上跟着奶娘,奶娘当你好。”

  梅玉盐刚从她两个东倒西歪的瓠子奶间钻出来,脸孔都憋红了,好不容易盼得一线天开,又被一巴掌轻轻松松按了回去,整个人如同井里吊桶一般,在奶妈三层肚皮间浮上沉下。

  芳甸扑哧笑出了声,正要拿掌心去掩,就听他尖声道:“你笑什么!呕......奶妈,奶妈,我又要吐了,唔唔唔......呕!”

  宋妈妈立刻撒开他,探身去抓脚边的小痰盂,芳甸听他呕吐的声音,胃里跟着一阵阵泛酸水,还没来得及缩到车边上,一道炮弹似的人影已经从奶妈膝上弹了出来。

  梅玉盐一把扯住她胸前的帕子,往嘴唇上胡乱擦了几圈,叫道:“二姐,我要帕子!什么东西这么沉?你藏东西了?”

  芳甸又气又急,坠在衣服里的首饰袋丁零当啷乱晃,偏偏梅玉盐从来也不懂什么规矩,竟然伸手就来扯她衣襟:“我看看,我看看嘛,你是不是偷家里的东西了!”

  “你乱说什么!”芳甸道,眼看弟弟牛犊子似的往自己胸前拱,魂都被吓出来了,反手将他重重一推。

  梅玉盐一头撞在椅背上,脸颊上的肉浪活泼泼地滚了几圈,一时间连眼珠子都被撞散了,东一只西一只乱转,又猛然凝定在芳甸面孔上,放射出空前仇恨的光来。

  “啊!”梅玉盐尖叫道,“梅芳甸,你敢打我!”

  芳甸咽不下这口气,也挺直了脖子道:“你好没规矩,我是姐姐......”

  话音未落,四姨太已经拐过来一只手,央求似的在她背后拍了一把,仅这一下,就把芳甸的心气敲散了,什么辩驳的力气都顺着这么个由生母凿出来的缺口,馊蛋清一般稀稀拉拉往外流。

  梅玉盐趁势扑上来,又抓又叫:“你教训谁!你也敢来教训我,奶妈,奶妈!爸爸!”

  芳甸把头一偏,他就拉住了那条车帘,呼啦一声扯开了,眼珠子紧跟着惊喜地膨胀起来:“爸爸,你看看她!”

  梅老爷一行人正走到车门边,霓虹灯光闪烁间,那张富态的圆脸如同比旁人大了一号的灯牌,把那点阴沉郁怒刊登得一清二楚,脸上的白肉仿佛先一步听到了幼子的呼唤,由表及里地震颤了一轮。

  但他破天荒的没有回头。

  梅玉盐大为诧异,把玻璃拍得砰砰作响,眼巴巴地盯着他爸爸的侧影。

  跟在梅老爷身侧的都是些面熟的下人,他眼珠一转,竟然还筛出来一个外国人,金发碧眼,一管又高又挺的鹰钩鼻,走路的时候比梅老爷还快了半步。

  梅老爷道:“史蒂芬先生,这一路上还是多亏你引荐担保,我们才能进得了法租界,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他身后的佣人立刻叽里咕噜来了一串鸟语,和那外国人对唱了一阵,这才道:“老爷,史蒂芬先生说您太客气了......哦,对,那个......什么什么所的事情平时也多亏您在联络,他的属下接下来要去......听不清楚......好像是,晋北什么口岸赴任,希望您能协助打击......打击那个……对,私盐!”

  梅老爷骂道:“你这叫哪门子翻译,活脱脱是个漏勺,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翻译叫苦道:“老爷,我本来也不是专门干这个的,这不是大少爷不在您身边......”

  梅老爷截住他的话头,道:“告诉史蒂芬,他提的事情,我们梅氏也会尽力而为,只是晋北一带卧虎藏龙,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真有老虎须,我们区区商人也捋不下来,明面上的东西,还得他们出面。”

  翻译道:“是,老爷......他说了,这是自然的,不会让您多担......多担干系,只是一地有一地的风土人情,暗地里的枝节,还得仰仗您。”

  “这洋人说得倒还像话,”梅老爷点头道,“到了。”

  丰裕银行明晃晃的金字招牌已经近在眼前了。这银行是由盐商合伙开的,利钱颇为丰厚,由同乡作保,梅家亦有一大笔盐款汇在行中。存在其余几个大银行里的钱自然不用他费心,这丰裕银行到底是本地小行,一旦被人暗中作梗,他身在晋北,岂不是束手无策?更何况,晋北地方偏僻,拿着支票终归不便,还是得要现钱傍身。

  因此,他这一趟来,就是借着盐务稽核所史蒂芬先生的荫蔽,将其中的盐款尽数提现。

  梅老爷正思虑间,却听见身后的叫嚷声越来越不成体统,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小儿子那张腮颌饱满的肉脸已经叫玻璃挤得变了形,一眼看去,只能望见一张鲜红的菱嘴,鱼吃水一般喷吐着口水泡。

  “爸爸,你看看她们,一个个都欺负我,你把她们丢下去!快嘛!”

  梅老爷被长子这档子烂事波及,正是怒火攻心的时候,也没有哄他的心思,只是沉着脸道:“宋妈!看好小少爷。”

  梅玉盐还要叫唤,宋妈却打了个激灵,猛地扭起身子,捉小鸡似的扑过去,把他往胸前一关:“小少爷,您可看着点儿老爷面色!”

  梅玉盐一扁嘴,拿脚往她小腿上连踹了三四脚:“爸爸干嘛去了?”

  没有人回答他。他索性从宋妈膝盖上爬过去,扒着窗子看了一眼。他识字不多,但银行两个字却飞快钻进了眼里,令他不由自主地转了一转眼珠。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梅老爷一行人又从银行里出来,各自提了几只沉甸甸的皮箱,脚下毫不停留。

  司机绕过来,给梅老爷开了车门。

  梅老爷把皮箱丢进车里,一时没有登车,而是立定了,朝对街望了一眼。舞厅前高挂的霓虹灯牌,依旧不知世事地闪烁着,什么灯红酒绿都漫灌在了街上,一滩滩湿湿亮亮的,像是妩媚的嘴唇和牙齿,慢慢把夜色吃去了一角。

  梅洲君平常热衷于出入舞厅,这便是他最青睐的一家。

  有个舞女就倚在门边,同客人交谈着什么,那客人也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舞女一条白蛇一般的手臂就挂在他肩上,指甲盖上的鲜红蔻丹蛇眼珠一般闪烁。

  年轻人大笑起来,一把抓住舞女的手背,凑到嘴唇边,轻轻咬了一口,转身又往舞池里去了。那侧过来的半边面孔,却是全然陌生的。

  梅老爷盯了他一眼,脸颊边硬邦邦的肉终于松散下来。

  “老爷。”佣人在背后轻轻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