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黄嫂子本要找自家男人接着作陪,只是黄大武在这时候又显出男子所惯有的粗枝大叶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赶去盐田里上工了。她又被相熟的妇人催促着,要去收拾学堂长屋,一来二去间,也真没法子尽地主之谊。
陆白珩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莫名其妙就被留下了,又插不上话,陪梅洲君闷声啃了一顿饼子,差点没噎得背过气去,为面子强忍住了,脸上憋得通红,颇有些贵妃醉酒之态。
这会儿好不容易盼到了告辞的机会,又被黄嫂子面带歉疚地好生说了一通,等终于跨出黄家大门时,两手竟然各提了一袋阴魂不散的干饼。
陆白珩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脸色变幻不定。
梅洲君大乐道:“不错,玉小老板,还知道带些土产再登门。”
陆白珩咬牙道:“水!”
梅洲君到底没忍心看他噎死,取了酒壶给他,陆白珩一眼就认出来,是他随身的那只马首银酒壶,忍不住别开眼睛,仰头吃尽了,脸上血色非但没褪,反倒是胭脂样扑到了耳边。
“咳咳咳......”他吞咽太急,根本不敢咂巴味道,只觉有什么东西秤砣般砸在胃里,要把他的喉咙烧穿了,忍不住大咳起来,“你这个人......骄奢淫逸,这时候了还喝酒,非要把我烧穿不可,啊......咳!”
梅洲君咦了一声,道:“盛的是水。”
他伸手在陆白珩背上轻轻一击,原本是存着帮忙顺气的心思,不料陆白珩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一把将酒壶抛还给他,又将两袋干饼扔在梅小君的马背上,着火似的跃上了马。
梅洲君也摸透他脾气了,比起陆雪衾那雪洞般冷飕飕的心性,这位一眼就能望得着底,这么个清水池塘,动辄自顾自激荡起来,只要不去刨根究底,他很快又会消停下来。
他骑了马,慢慢悠悠跟了陆白珩一阵,任其闷头疾驰,不多时,陆白珩猛然拨转马头,大声道:“跑反了,你也不知道么?”
梅洲君就是有再多的心事,也差点没笑出来。
陆白珩生掘了个台阶给自己,又忘却了前嫌,策马奔回了他身边。
梅洲君道:“我还不认识路,有劳玉小老板带路了。”
陆白珩道:“就在盐神庙不远处,十里郊梅溪桥边上,离县城是远了些,但也是个热闹去处。”
“盐神庙?”
“供奉盐王爷的,听你们奉秋的说法,附近常有集会,走商不进城,就卖些小玩意儿,也有江湖杂耍。”
“能有个落脚处就好,一路上难得太平。”
陆白珩忍不住侧目看他,道:“你们师兄弟感情倒是不差,只是横看竖看都不是一路人,怎么混到一块儿去的?”
梅洲君挑眉道:“我们难道就是一路人么?”
“当然不是。”陆白珩不假思索道。
“因缘际会,哪有什么道理,”梅洲君道,“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不过如此。”
陆白珩压根就没听懂,只凭直觉道:“你说我是恶果?”
梅洲君揉了一揉额头,叹起气来。
好在盐神庙终于在望了。
出乎梅洲君意料,这盐神庙还不小,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古朴祥和,长年荫蔽着一方市集,浸润着说不出的烟火气。边上没什么像样的屋舍,远近的客商没法进县城,就在此临时歇脚开张,卖些针头线脑,洋布珠花,引来了不少女眷。
有个杂耍班子,正占了居中的宝地,由两条大汉在一旁耍了几趟刀法,红缨甩得虎虎生风,锣鼓声轰隆隆作响,好不热闹!
喧闹声拥进耳中,时不时有黄沙呼地一声,当空弥漫,给人以虚幻之感。
梅洲君牵着马逡巡片刻,远远就望见了,戏台子已经亮亮堂堂地搭起来了,台前人头攒动,不时听得轰的一声,是孙武将军在台上大掷雷碗,驱逐泼神恶鬼,其声如霹雳,仿佛真有天雷在铙钹里冲撞,将台前台后劈头盖脸打透,惊得人心中狂跳。
“一砸破神恶鬼!”
“好!”
“二砸出风调雨顺!”
“好!再重些!”
梅洲君讶然道:“赶上开台戏了?”
这倒也出乎了陆白珩的意料。
“这么快?先前还说要好好修缮一番,赶紧赶慢的,这就成了?”
梅洲君沉吟片刻,也没答他的话,只是就近从摊子上买了几支香火,分成两束,点着了。
“拿着,我们进后台去看看。”
“师哥,师哥!”有个声音从人群里挤出来,连声道。
梅洲君霍然抬头,只见奉秋奋力探出脸,招手道:“师哥!珩哥!赶得好巧,我一眼就望见你们了,梨药非不信,把马牵过来,我带你们进去!”
他眼珠发亮,都舍不得转了。
梅洲君见他脸色明亮,较之从前还红润不少,显然没吃过什么苦头,只是鼻梁上的豆腐块才勾了一笔,笔锋都偏到唇峰上去了,显然是着急忙慌奔出来的,不由失笑。
陆白珩不满道:“叫他三声,叫我才一声,是什么道理?”
奉秋扮了个鬼脸道:“这你也要计较。师哥!”
第95章
陆白珩还要同小孩子较真,梅洲君斜插一手,把他背心的衣裳揪住了,轻轻往前一带。
“走吧,玉小老板,”梅洲君道,“看你这样子,过阵子奉秋吃长寿面了,还得给你补几口。”
他这么一说,陆白珩倒是想起那两袋干饼了,一把抛给奉秋,毫不脸红地借花献佛起来:“接着!别老唧唧歪歪的,我可没亏待你们。”
他这点好心却是肉包子打了狗,奉秋抱了饼,却还是眼巴巴看着梅洲君。
“师哥!你这回可别走了,这地方多热闹啊,能安安心心唱戏,还有不少人捧场呢!对了,梨药新养了十几只小油鸡,我给搭了个木箱,就等着你来看呢。”
梅洲君正巧走到他身边,索性一手拉一个,往戏台背后绕过去,那锣鼓声震得人耳孔发热,紧赶慢赶地托着他们的步子,无形间也像是迎客似的。
在这样的催促下,后头的小院急急步入了眼中,几个眼生的伶人在后台和小院间来去,地上还没来得及洒扫,散着大红的纸屑,还不少花生桂圆壳,处处残留着过年过节般的余温。另有十几只嫩黄的鸡雏在庭中漫步,一团团聚在一处啄米,见有人来了,又绒球似的滚散了。
“戏单子张贴出去了没有?”
“都贴好了,杨班主,你说的法子果然不错,我们这儿的人呀,大字不识几个,有这么些连环画揽客,果然热闹不少!只不过您说的那位东家,不知什么时候会过来?我心里也好有个底,就怕招待不周......”
“哎,哎,我算哪门子班主,只是帮忙打点罢了,我们东家好说话得很,您放宽心吧!”杨七郎同中年男子说了会儿话,又扭头扬声催促起来,“赶紧,砸完雷碗了,红煞神得登台了,公鸡呢?在谁手里?”
“在这呢!”
“赶紧送过去,别误了时候。香烛备好了么?”
小院之中,人声嘈杂,杨七郎交代完了,又亲自捧了供案,急急忙忙往小院里去了,倒也没来得及认出来客。
梅洲君也没去打搅他,脸上微微带笑。宝丰社就很少有这样坦坦荡荡的光景。偌大戏班里,仅有一张张见不得人的戏单子,到处是聋的伶人和哑的戏。那种浮在表面的热闹就像窗户纸,拿指头一戳,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
陆雪衾死后,冰销雪散。当年种种成了仅限于二人间的一笔烂账,其他地方却是渐渐敞亮起来了。
陆白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竟被他眼中这一点笑意刺痛了,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像是从一片昏头昏脑的迷梦中惊醒过来。
“你在笑什么?”他突然问了一句。
梅洲君回过神,笑道:“我师父在的时候,常说要把戏班交给我,带他们好好唱戏,安安生生过活......难得见他们这个样子。”
陆白珩忍无可忍,一手抓住梅洲君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摆脱他的影子,竟然能让你这么......这么快活么?”
陆白珩到底年轻,心里藏不住事,兄长之死几乎成了他心头一根毒刺,只等着溃脓之痛慢慢淡下去,不料这份情和恨只是他一个人的,旁人只觉如释重负。他愤懑之余,心里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恐慌。
“玉小老板......”
陆白珩一下就把头扭过去了。
“玉小老板,”梅洲君慢慢道,“你不是知道么?我们不是一路人,彼此之间......可敬不可悯。”
陆白珩怒道:“那你也是他的姘头!”
他越想越是发冷,只觉梅洲君那双眼睛看着如明镜一般,却寒得照不出人影。他既恨他无情无义,又怕他无情无义,心里闹得厉害。
梅洲君知道症结所在,也明白这年轻人对背后的隐情一无所知,但以他的玲珑心思,却破天荒地没再去宽慰对方。奉秋被他们两人间没头没脑的争端吓了一跳,眼珠乱转,终于找着了个打破僵局的救星。
梨药正侧对他们,蹲在小院边。一只白羽鸡缩着双翅,凑到他掌心里啄米,这小孩儿脸上粉扑扑的,说不出的安逸。
“梨药!”奉秋一下扑过去,抓住他的双肩,“看看谁来了?”
梨药吓了一跳,急忙扭过头去,在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一下就跳了起来:“师哥,珩哥!”
那白羽鸡在他这一声叫唤里,扑楞楞飞窜起来,慌不择路间,竟是一头撞向梅洲君,脚爪紧抓住他的胳膊,尖喙在耳垂上轻轻一啄。
它头顶上的鸡冠被一刀割去了,留下一道萎缩的长疤,梅洲君一晃神,竟然错认成了眉间的高红,那一团偏激顽艳的血气,从那个雨夜冲出,再次扑到了他的面上。
哪怕到了这种地方,陆雪衾的影子依旧纠缠不去。
他方才说的是实话。
可敬而不可悯,更不可与之肝胆相照,交付真心。
梅洲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揪住白羽鸡双翅,斜侧里一甩。
陆白珩正侧对着他,兀自生气,却被这一只惊惶的白羽鸡骑到了脸上,差点儿没窜起来。白羽鸡趁机拿喙在他鬓角上乱啄一气。
陆白珩一把扇开它,脸上气得通红,也顾不得和梅洲君置气了,或者说,那股子心火一瞬间由暗转明。
“梅洲君!你还派它暗算我!”
杨七郎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了:“少班主?你们到了?”
梅洲君应了一声,道:“师父的灵位在哪里?”
杨七郎毫不奇怪他有此一问,道:“就在屋里,已经设好香案了。”
梅洲君点一点头,道:“我先进去,给师父上一炷香。”
陆白珩听他们这一番应答,心头火气倒也消下去了,只是有一肚子的疑惑,索性揪住奉秋道:“怎么回事?你们背着我接上头了?”
奉秋挠挠脸,点了点他手中那三支香,道:“珩哥,你不记得了么?今个儿是师父的忌日呀,我们紧赶慢赶的,才赶在这一天唱开台戏,好让师父他老人家听个热闹。”
陆白珩一惊,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个影子。
以奉秋这样活泼跳脱的性子,提及此事,也忍不住低落下来。
“珩哥他又不知道,”梨药道,“就是刚出蜀地不久的时候,有一伙古怪人客上门,点名要听武丑戏。你们那时候都不在,是师父唱的,开唱前突然匆匆要我们快走......师哥赶过去的时候,就只听到了一声枪响,房子也烧起来了。后来我听师哥说,那是龙川寿夫的人追过来了,有了师父的周旋,他们才得以永绝后患。只不过......只不过......师父唱的最后一出戏,是时迁偷鸡,他最喜欢唱这一出了,老拿来逗我们,可惜没能唱完......”
“我唱不好,”奉秋忽而道,“我一唱这个,心里就发颤,总怕听见一声枪响。”
梨药道:“你跟师哥学学?”
奉秋咕哝道:“他也总是烧着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