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64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第96章

  “烧着舌头?”陆白珩大为稀奇,“他也有这种时候?就你们师哥这张嘴,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火见了他躲还来不及呢。”

  梨药小声道:“师哥也不是天生就会唱戏呀。”

  陆白珩一下就被他说哑火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所见的从来都是梅洲君的某个侧影,这也不能怪他有失偏颇,是这家伙异常狡黠,总如水中月影一般,闪闪烁烁的,从来不肯正脸示人。

  梅洲君仿佛天生就是会唱戏的。

  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印象?

  是......

  那还是前几年的事情,当时陆雪衾刺杀了力行社的首任书记长陈胪,力行社草创初成,根基不稳,差点就此分崩离析。不料陈静堂趁势上位,铁腕立威,兄弟二人在其党羽的疯狂追杀下,一度退到西南一带活动。

  那时候陆白珩对他大哥是畏大于敬的,哪怕同为陆氏遗孤,两兄弟也很难说得上亲近。关于陆雪衾的少年时期,他所能回想起来的,就只有寒室孤灯下,他哥半明半暗的一张脸,各种鬼魅般的访客,深夜里听不懂的密语和纷争。

  不论是陆雪衾,还是他父亲的旧部,都是一群走在黑暗中的人,身上永远萦绕着风雪般的寒气。他从记事起就被那种“死志”所震慑了,方知复仇乃是拼却一生,为死者而死,最终带着一点可怜的、说不出是痛是快的报酬,消融在黑夜中。

  他是决计也不会想到,他大哥竟然还有被重赋七情六欲的一天。

  当时为了联络旧部,陆雪衾设法掌握了一个位于川湘铁路沿线的电报支局,两省交界处向来是各路军阀角逐之地,力行社鞭长莫及,偶尔有几路追兵,也被兄弟二人引开,处理得一干二净。

  这种刀锋上的平衡没能维持多久,电报局里来了个奇怪的客人。那是个面孔青白瘦削的年轻人,举止畏缩,身穿长衫,却总是紧夹着两条胳膊。此人几乎每日都会来电报局拍一份电报,送往蜀地。其上大多是几句拼凑来的酸诗,盛赞女方面容,只可惜文采实在平平,每日翻来覆去都是什么“杏脸桃腮”“曲眉丰颊”“腮腻凝脂”,鲜有交心语。

  想必是两地交界处正值战乱,暂时断了信件往来,只能用电报一解相思之苦。

  这些电报都是由陆白珩发出的,他心里发笑,但碍于乔装,没去细问。只是年轻人连拍这么多封电报,迟迟没有回音,那种不安日形于色,甚至到了惊悸的地步。

  “有给我的么?”

  “有了么?”

  陆白珩抬头看了一眼,竟然被他深陷的眼窝吓了一跳,那简直是古书上撞见精魅的书生了,在情爱的催逼下,整个人日见枯槁。

  这年轻人精神恍惚,又朝他递送电报纸,蓝布长衫已被水洗得发薄了,肘腋间赫然是个拳头大小的破洞。要知道川湘两地的电报是每字一角,这么日日递送,恐怕早就把他那点儿家底抽干了。

  陆白珩再一低头,望见电报纸上竟然又是那几句酸话,什么“杏脸桃腮”,和前几日的一模一样,下意识道:“你不是拍过了么?”

  也不知这句话戳中了年轻人的哪块心病,他竟然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脸色霎时间由青转白,没等陆白珩把他拉起来,他已经一把扯回了电报纸,没命似的逃出了电报局。

  陆白珩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偏偏那天夜里下了大雨,陆雪衾迟迟未归,电报局里异常昏暗,只能听见风雨一阵阵扑在窗上。他设法截断电源,托辞断电,独自留在局里抢修。

  当时的他绝对不会料想到,那夜大雨之中,竟然涌动着无尽的血腥气。

  等到后半夜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对面小楼上的灯光闪了几闪,突然熄灭了,那正是陆雪衾传来的一条短讯——可杀,勿妄动。

  看来又是一路不成气候的追兵。陆白珩正是最年轻气盛的时候,心痒难耐,恨不得能拿这几个杂碎练练手。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些人一旦落到他哥手里,就仿佛从未出过娘胎,一点影子都不会留下。

  直到一串枪响洞穿了雨帘。

  ——砰!砰!砰!

  陆雪衾怎么可能在这附近动手?

  陆白珩心中一凛,只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当即悄然而出。电报局外一片漆黑,似乎连附近的电路都被切断了。这种动静已经惊动了附近的军阀武备,车大灯的影子从街巷深处蛇行而出,在大雨中亮得发寒,很快就有叱问声响起。

  这地方势力更迭频繁,新来的守备军唯恐坐不稳屁股,常常盘查,平时应付起来并不困难,只是眼下显然不是添乱的时候,就在陆白珩退回电报局的途中,踢中了什么东西,血腥味立刻弥散而出。

  以他多年出生入死的阅历,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

  陆白珩暗骂一声,这死人偏偏就横尸在电报局的后门边。这伙大头兵哪怕蠢笨如狗,也能闻着腥味追过来了,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他拿火机照了一照,入目的赫然是一身沾满了泥土的青布长衫!白天所见的年轻人倒扑在泥水里,肚破肠流,看起来是挣扎颇久才气绝的。

  难不成是陆雪衾杀的?

  陆白珩满腹疑云,好在有个毁尸灭迹的老本行在,就在他拖起尸首时,突然听到了一串轻微的簌簌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跌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叠信纸?

  陆白珩手快于脑,就在匆匆一瞥间,把这要命的祸患抓在了手里。这一叠信纸被血水浸过,只能隐约看出个大概,几乎每一页上,都用蓝墨水画了几幅女子小像,正面侧面俱全,结构精准,附有几行眼熟的酸诗。

  信纸上的女子样貌各异,各个年纪颇轻,脸颊丰润,颇有些少女的娇憨之气,只是在血水浸泡下,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凄厉。

  最末一页则是一封言辞客气的来信,说是白先生最近遭遇的医疗诉讼官司,龙川先生已经听说过了,很是同情,但如果没有抱定必要的决心,就不要再来打扰了。

  陆白珩匆匆翻了一遍,心中疑云更重,很快又从年轻人身上翻出了一些零碎的私人物件,似乎有些行医的手稿,唯一算得上特别的就是一只标有增白去皱的药盒,里面装了一瓶蓝黑墨水,但也已经见底了。

  他也来不及细想,飞快处理了年轻人的尸体,就退回了电报局中。

  电报局里漆黑一片,一道人影临窗而立,一缕异常凛冽的血腥气从他身上弥散开来。

  是陆雪衾回来了!

  陆白珩当即反手锁了门,道:“大哥!电报局后门有一具尸体,是你杀的么?”

  陆雪衾摇头道:“这次的追兵毫无顾忌,沿途放枪,估计和守备军搭上了关系,这地方不能久留了。”

  陆白珩心中了然,看样子还是这年轻人时运不济,中了流弹了。

  “行,”陆白珩道,“我这就把痕迹处理了,对了,我从他身上发现了这个,有能派得上用场的吗?”

  做他们这种行当的,很少有忌讳,有时候还要借用死人的身份,好为下一次改头换面杜撰出合适的背景。

  陆雪衾展开那叠信纸翻看了一遍,目光忽然停留在其中一页。

  那上头用蓝黑钢笔匆匆写了几行字,满纸卿卿,似有声泪俱下之嫌。大意是当初将你献给龙川先生,确实是无奈之举,想必以你的青春美貌,也过上了更好的生活。现如今我资费耗尽,刘大帅的人又为我们当初那段私情追索甚急,还请你将我引荐给龙川先生,让我有个落脚避难的地方,也不枉我当年救你出苦海的一段情意。

  这番话可谓是无耻之尤,年轻人写到最末,增删数次,还是用钢笔胡乱划去了。

  只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也能看出,这位龙川先生似乎是个好色之徒,而且偏爱脸庞丰盈的青年女性。

  “龙川......”陆雪衾沉吟片刻,又取出先前那封来信,仔细查看起来。

  陆白珩道:“我刚刚看过了,上头没有落款,也没有地址。”

  “纸不对,”陆雪衾忽而道,用指腹捻了捻信纸,“这种质地,一般都是外国领事馆用的,这墨水瓶恐怕也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你看。”

  他取出玻璃瓶,用火机照了一下瓶底,果然有一圈某某株式会社的细密钢印,要不是墨水见底,绝对难以辨认。

  “龙川......领事馆......”陆白珩道,“难道是龙川寿夫?他最近可是社交场上的名人啊。”

  兄弟两人逃亡之余,也没少留意城中动向。当时在西南活动的,除了本土的军阀势力,还有一些日本驻华武官。武官这个职务颇为微妙,依托于日本使馆,交游广阔,甚至能调动一方驻军,这些人初时还只在几大领事馆附近出没,不知不觉间,便渗透到了西南腹地。

  其中最活跃的,莫过于龙川寿夫。

  此人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举止彬彬有礼,热衷于结交各界人士,四处游说,想方设法要在蜀地开设领事馆,只是屡屡被拒,最近不知搭上了哪条线,这件事又有门路可挖了。

  这穷酸年轻人似乎是通过献出姘头的方式,从龙川寿夫处谋取了一笔好处,这时走投无路,就又动起了心思,凭借着一张俊俏面孔,到处诱骗起了妙龄女子。

  难怪这些日子频频来拍电报,只怕是得不到龙川寿夫的回音,心急如焚了吧?

  这样的事情陆白珩见得也不少,但依旧像是吞了只苍蝇,心中厌恶无比。

  陆雪衾将墨水放在地上,转而在药盒内部抹了一抹,陆白珩正不明就里,却见他从药盒里变戏法似的,抹下了一层薄纸。

  这是一张药品说明书,介绍了一种增白去皱的外敷药,因而画有女子的面部穴位图,将如何涂抹,剂量如何,一一言明。

  “不对劲。”陆雪衾忽而道。

  陆白珩迟疑道:“他是个女人?”

  陆雪衾没理会他,自顾自道:“穴位都标错了,而且集中在眼睑,颌下,耳后,这些都是人面部皮肤的薄弱处,反而经不起药物刺激。”

  陆白珩道:“那岂不是越抹越皱?”

  陆雪衾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摩挲片刻,将药品说明书翻过来,那面部穴位的轮廓似乎用蓝墨水描摹过,隐约透出纸背。

  “大哥,你在怀疑什么?”

  陆雪衾嗯了一声,手指握着墨水瓶,若有所思地旋动,日制的玻璃瓶底部微凸,就像——

  就在这一瞬间,手电筒雪亮的光穿透了窗玻璃,刀戟般扫荡进来。就在这一瞬间,陆白珩透过墨水瓶,隐约看到了薄纸上的几行放大后的小字。

  那是......

  他来不及细想,电报局的前后窗就被子弹击穿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以电报机为轴心,飞快弥散开来。

  一片寂静中,陆白珩听到了燧石被打着的声音,一团火苗飞掠进了电报局中。

  ——轰!

  火光轰然四射,甚至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爆破!

  这么快就暴露行踪了?

  这一次的袭击来得非常突然,绝对不是当地武备的手笔,对方在纵火之后,还持枪埋伏在电报局外,显然打着灭口的算盘。

  但估错形式的不单单只有他们。

  这样的手段,应付普通人是绰绰有余了,但对于他们而言,还是不够看的,一番缠斗之后,陆白珩反杀了来人,并借助火势销毁了尸体。

  这一切来得有惊无险,他们按照原定计划,连夜赶往蜀地。

  就在同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刚从国外交流演出归来的戏班子,也因铁路沿线战乱,流落到了蜀地。

第97章

  陆白珩身在局中时,只记得那夜潇潇冷雨,这时再一回想,却有什么地方被猝然照亮了。

  兄弟二人那一次入蜀,也不是全无准备。陆雪衾先前就通过电报局联络上了旧部,约定在蜀地锦城碰面,只不过是因情势之变,提前启程了。

  欲入锦城,先过巴山。巴山素有蜀地门户之称,从城郊火车站上车,半日即可抵达锦城。当时锦城机场还在筹建,有不少工程师和记者在此地中转。兄弟两人俱是身型颀长的青年,索性换了一身西装马甲,也充作记者,混在人群中进站。

  那一天巴山火车站里的人尤其多,听说是湘地军阀混战,不少人被迫改道,不得不羁留此地。昏暗的车站里人影幢幢,到处都是私语声,在一片模糊的雨声里粼粼发亮,几句时政里掺杂了几句天时,都没什么好消息,那种无形的压抑感更是梅雨天一般绵绵无尽了。

  陆白珩心中也有些说不出的烦躁,随大流挤了一会儿,忽而听见售票室外有些异样的喧哗,他已经记不起具体的争端了,只知道是当地新上任的军阀,放任手下在火车站里设卡,名为搜查,实为勒索。

  “大哥,看样子是杜凤山的人,”他压低声音道,“好不容易打了胜仗,把巴山抓在手里,看这急忙敛财的势头,行事做派也不怎么样嘛。”

  他先前也听说过,杜凤山打了胜仗,把巴山给占了。这小地方的军阀总有些暴敛的毛病,自知屁股底下的交椅坐不牢靠,好歹也要饱餐一顿,这样的搜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陆雪衾道:“不要自作主张。”

  这伙兵痞就在售票室前拦着,嘻嘻笑笑,不时在人群里张望,陆白珩记得很清楚,领头人手底下还压了张剪报,不时举起来看上一眼,显然是在找什么人,倒不是冲他们来的。

  陆白珩虽然厌烦他们这种剪径强人般的做派,但也还能压得住脾气,不料临到他们时,这伙人竟然吆五喝六地,要来撬他们的箱子。

  陆雪衾先一步伸手按在皮箱盖上,用力一抬。里面的东西应声显露出来,都是些旧报,另有几叠手稿,一些眼镜手表水杯之类的杂物,打理之洁净,一眼望得到底,透着股雪洞般冷飕飕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