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65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几个兵油子瞪视了一会儿,竟然毫无油水可榨,又看他二人相貌气质,并不好招惹,便有些发怵。只有领头的还伸手翻了几下,口中不干不净,大致是给娘老子烧纸钱的浑话。

  陆白珩被无形中戳中了痛处,暗地里磨了一磨牙,只想给他个毕生难忘的教训。不料那军官的脖子越伸越长,又盯上了他脖子上的相机,招起手来。

  “记者?别拍了什么不该拍的......”

  正纠缠间,有一行人匆匆从他们身边挤过,身上都披了大衣,哪怕尽力避让了,那股阴沉沉的水汽依旧呛得军官打了个喷嚏,转头骂了句娘。

  就这么一眼,这军官的眼神就直了,勾手示意手下人凑过来,道:“是这几个?我瞧着眼熟,这鬼地方怎么这么暗?你们再比对比对。”

  “看样子像......这是那个……演花脸的,怎么没望见苏锦秋?”

  领头的劈手夺过报纸,道:“慢着......留步!你们几位,是唱戏的不是?苏锦秋呢?我们大帅想请几位唱个堂会......”

  见他的注意力被夺走了,陆白珩立刻顺水淌了几步,直要混进售票室里。陆雪衾却破天荒地没跟上来,而是朝某个方向多看了一眼。

  “大哥!”陆白珩大惑不解,也停下脚步,顺着他大哥的视线望去,却只望见了幢幢人影,临近玻璃窗,在一片幽暗的雨光里晃荡。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陆雪衾已经飞快收回了眼光,压低帽檐,照原计划走向了售票室。

  如今回想起来,所谓一生的祸根,都是种在风雨无声处的。

  当时他却无暇分心,那一夜的风波至此才刚刚拉开序幕。就在他们取了票,要进入候车室时,里头竟然又发生了骚乱,似乎是上一趟该靠站的车迟迟没来,候车室里人满为患,临时关闭了。

  陆白珩离候车室大门还有三五步距离,门板就在他眼皮底下渐渐压拢了,里头的吊灯大亮着,灯光异常刺目地劈出来,多年命悬一线的危机意识在他脊椎上猛然刺了一下,一举勒停了他的脚步。下一秒,陆雪衾已经扼住了他的肩膀,道:“走!”

  陆白珩已经反应过来了,候车厅里立着的,竟然还是个意料之外的老熟人。

  卢望山!

  此人经验老到,和几个手下专挑暗处靠壁而立,那独属于练家子的魁梧身型一时间被弱化到了最不起眼的地步,肩胛处肌肉贲突,使人联想到敛翅的鹰鹫。那双眼睛也确实隐在暗处,湛然发亮。

  陈静堂当时刚刚掌权不久,派系内部的博弈更是一场苦战,比起身为前任书记长心腹的白舟峻,卢望山显然作出了更为明智的决定,早早投身陈静堂麾下,为其奔波卖命。先前针对他们的几次围捕,就是由他带队的,一路上穷追不舍,双方虽然没有正式的照面,却也有过几次远程交手,确实是颇为难缠。兄弟二人趁着西南乱势脱身,才安生了一段日子,竟然又在这里同他狭路相逢了。

  人群中一定还有他们的人,正在紧密监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卢望山这一次显然是有的放矢,掐准了他们上火车的时机,在此守株待兔。这么明确的情报来源,就连陆白珩都已经明白过来了,一定是负责接头的旧部那头出了变故,以至于走漏了风声。

  这一趟火车,恐怕是等不到了。

  他大哥脸色不变,只是在人群的裹挟中,重又往售票处走去,几步过后,那一只皮箱暗中滑到了他手里。

  “赶不上车了,”陆雪衾道,“我去换票。”

  这就是分头行事的意思了。陆白珩心中了然,将目光悄无声息在人群中滑动。这地方人多眼杂,就是要原路退出去,也得加倍小心,要是被卢望山一行缠上了,又得是一番苦战。

  陆白珩虽然年轻气盛,也知道轻重缓急,耐着性子随大流在候车室外推挤了一阵,就慢慢往外退去,谁料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吵嚷声,是刚刚那伙兵油子在咄咄叱问些什么,相较于先前那种强装出来的和善,如今口气已经大不客气了。

  “......好话都说尽了,你们是去还是不去?苏锦秋生病了?专挑我们大帅寿辰生病,这病怕是长了眼睛吧?这巴山地界,好好打听打听,谁才是当家的!火车......赶不上车?老实话跟你们说吧,前头又打起来了,没十天半个月的......”

  领头的兵油子已经大为不耐了,似乎听见那伙戏子又有托辞,伸手拉扯起来。

  被拉住的是个年轻人,恰好侧对着陆白珩,微微流露出诧异的神情,陆白珩当时还不知道这是个祸胎,只是鬼使神差间多看了几眼。

  带头人盯着他看了一眼,忽而道:“是这个么?推三阻四的,再拿相片让我瞧瞧。”

  “头儿,这是个男子,苏锦秋是坤伶。”

  年轻人任由他们评头论足了一通,也挑起眉毛,回看过去,道:“苏老板在国外的时候就生了病,早一步回国了,这一次没能唱成,报上的消息恐怕有误,我们这一行人大多是武行,唱不了您点的这一出。”

  “唱不了?”领头人勃然大怒,伸手将报纸往他面前一拍,“这相片上明明白白照出来了,访外演出,这中央扮贵妃的,我们大帅亲自认过的,可不就是苏锦秋?”

  “贵妃是贵妃,人却不见得是苏锦秋,”年轻人为难道,“几位可曾听过反串?报纸上写着呢,名家反串,扮贵妃的——是个武丑。”

  领头人还不罢休,又道:“哪个?叫出来让我看看,真是邪了门了......”

  他是一门心思要从这一伙人里抓出个贵妃来,再退一步也得是个杏脸桃腮的红娘,好给自家大帅拜寿,不料这一声喝下去,这一伙戏子里倒还真出来了一个,朝他笑着一拱手。

  竟然是个年过花甲的男子,鬓角花白,鼻梁上甚至还有一块没卸干净的豆腐印儿,仿佛第三只促狭的眼睛,随着他这么一笑,蹙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

  “是我扮的杨贵妃,大帅当真要听?”

  带头人瞪眼看了他片刻,又看了看年轻人,忍不住怪叫一声:“你们敢来戏弄我?”

  陆白珩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

第98章

  他这一笑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好在那带头人正在气头上,骂骂咧咧纠缠不休,倒没留意到他,反倒是年轻人朝他侧目望了一眼,时隔已久,他还记得那对明月珠一般透明光辉的眼睛。

  正这时候,领头人竟然一手抓出了个半大孩子来,掰过脸左右看了看,道:“这个样貌,总不是扮小丑的吧?这个小女娃儿有多大了?”

  也无怪乎他这样不客气,俳倡优伶之流,哪怕占了个巡演归来的名头,到底还是为人所看不起的。就连陆白珩都看出来了,那位杜凤山杜大帅哪里是要听堂会,分明是趁着一行人漂泊至此,要尝个新鲜。如今找不到苏锦秋,竟然连个小旦也不放过。

  那小孩儿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被他攥着手腕,整个人不住闪避,把脸都挣红了。

  “我......我不是女孩儿,也唱不好。”

  老武丑亦拦了一手,脸上带笑道:“他小孩子家,还没有入门,如果大帅执意要听,我这里有一出盗甲,不如让几个小的先登了车......”

  他那一只手再客气不过地搭在领头人手腕上,拇指食指轻轻一抖,领头人不知不觉间也顺着这股力一转手腕,仿佛锁芯猛然一松动,那小孩子一下就挣出了手,缩回人群里去了。

  陆白珩看出了这一下里的名堂,知道这一行人是有些巧劲在身上的,只那带头人猛然瞪大了眼睛,一手扯住他领口,道:“他奶奶的,给你脸面了?我话就放在这里,再推三阻四下去,我崩了你!”

  他是耍惯了横的,这一下还不解气,竟然从腰后扯出一条枪,直往老武丑的面门上杵。

  偏偏老武丑精光熠熠的两只眼睛就在枪口下游走,整个人分明立定不动,偏偏那沉肩缩颈间的微妙动作,就仿佛在锣鼓声中疾退一般,那枪口无论如何都押他不住。

  他是天生的丑角,从旁作衬时毫不起眼,一旦走到明处,那种滑稽必能博无心者一笑,引有心者一怒,终归是把旁人的眼珠牢牢攫在身上。

  “哎呦,这可使不得。”老武丑连声道,一边作势去擦额上三两点虚汗,一边腾出一只手,悄悄拍在年轻人肩背上。

  年轻人立时会意过来,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把方才那小旦推进了人群里,用脊背挡住了,引着他慢慢往后退。好巧不巧,竟然朝着陆白珩的方向来了。

  陆白珩自己也身处险境,本该尽快离开,不料却在鬼使神差间慢了一步,就是这一步,就引火上身了。

  “好啊,你还敢戏耍我!站住!”

  ——砰!

  枪声是和叱骂同时响起的,人群之中,骤然爆发了一阵惊叫声!

  年轻人猛然侧过头去,一双眼睛亮得发寒——

  只见领头人握枪的手也砰地震了一震,枪口却静悄悄的,全然不像是走过火的模样。

  那一声枪响是从他身后不远处的售票室里响起的!

  陆白珩心中猛地一跳,知道是陆雪衾那头出了状况,和卢望山的人交上手了,只是这伙兵油子比他更心急,当即撇下了这一伙唱戏的,朝售票室直奔过去。

  “什么人?敢在这里动枪?”

  售票室里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窗口木栅格后依稀能望见一条倒伏的人影,额头拄在玻璃上,拖曳出了一片红云般的血雾,另有几条黑影从中匆匆晃过,领头人喝令无果,竟然抬手又开数枪。

  砰!砰!砰!

  这一串子弹震得吊灯直颤,火车站里登时大乱,雨声枪声之中,行李车辘辘作响,到处都是奔走的人影,在潮霉的墙壁上蛇一样丛丛扭动,魄悸魂惊,只恨无巢可钻。

  陆白珩心急如焚,恨不能闯进售票室里看个究竟,正这时,却有一只手抵在他的背上,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走。”

  是陆雪衾回来了!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竟然引得卢望山的人失手暴露了行踪,这倒是趁乱脱身的良机。

  陆白珩忆及刚刚捕捉到的血腥味,下意识道:“大哥,你......”

  他几乎是险之又险地想起了眼下的处境,急急刹住了话头,侧目去看。

  只见年轻人单手搂着小孩儿的发顶,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疾步往人群中走去,神态自若,仿佛并没有觉察身边这一缕针尖般刺骨的杀机。

  从他的角度,只能望见对方杏核般渐趋于无的眼尾,和一点异常晶莹蕴藉的余晖。

  “他看见了。”陆雪衾道。

  “什么?”

  陆白珩侧头看了一眼,心里暗道一声不妙。只见兄长雪白平整的袖口上,赫然是一点刺目的血色。

  这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大哥?”

  陆雪衾道:“出站。”

  杜凤山手底下的兵虽然骄横跋扈,但好歹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难得有这么个大肆掳掠的机会,反应不可谓不快,短短一段时间内,就赶来了好几拨援兵,或把守出站口,或封锁月台,到处开箱搜身。

  陆白珩袖口上的黑红色血迹异常刺目,好在车站里灯光昏暗,仅有那么十来束手电筒光在涌动的人群里扫荡,他们一时间还不会暴露行踪。

  必须尽快出站!

  “外套。”陆雪衾道。

  陆白珩飞快脱下西装外套,协助兄长完成了一次隐秘的变装。就在这匆匆一瞥间,他发现陆雪衾手臂内侧的布料已经被剐烂了,暴露出精悍的上臂线条。

  难怪会有一股萦绕不去的血腥气,陆雪衾西装侧袋里的墨水瓶不知什么时候碎了,十数枚玻璃残片嵌进了皮肉里。

  陆白珩一眼就看出来,那绝不是爆炸导致的,而是有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将墨水瓶活活碾碎在了陆雪衾的手臂上,强弩之末,犹能割裂筋骨。可想而知,要不是陆雪衾用一手格挡及时卸力,这一拳足以使人心脏骤停!陆白珩仅仅是看了一眼,便仿佛目睹了那一场生死瞬间的交锋,不免心惊肉跳起来。

  陆白珩难得心思疾转,急忙道:“卢......是他!大哥,你和他交手了?”

  “停电的时候碰上了,”陆雪衾道,“外家功夫练得不错,将来恐怕会是个劲敌。”

  陆白珩虽不太灵光,却也从将来二字,听出了那一战的结局,卢望山恐怕没讨得什么好处。只是陆雪衾这样的外伤,一时无法处理,只能靠一件外套作为遮掩。

  至此,那一团血腥气才减淡了不少。

  “到了。”陆雪衾道。

  在人群裹挟下,他们已经渐渐逼近了出站口,那儿已经立了几个士兵,拿着手电搜身查验,显然是打着雁过拔毛的主意。

  “你们这样完全不合法!我们是参与锦城机场建设的工程师!”

  “这里面都是重要......”

  诸人的抗议在这帮人面前显然没什么分量,那一伙士兵厉声叱骂了一通,又扭头嘀咕起来。

  “搜出什么没有?”

  “郭老四那头都搜出三根金条了,他奶奶的,怎么我手上的就是一帮子穷鬼?”

  “哪个活腻了,敢在杜大帅的地方动枪......这儿还有几个!”

  “你们几个,站到边上去,把箱子打开!”

  “你,你,还有你,把胳膊抬起来,还磨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