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74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所幸他大哥由副官带着,专注于练枪,年纪虽小,毅力已胜于成人,动辄花上大半天工夫,谁也劝不动他,这才躲过那一碗催命的甜汤。副官接到急电,带他大哥飞赴府中时,房里进出的除了殓尸的叔伯,便是各路名医。

  陆雪衾立在榻边,听母亲和姐姐辗转哀嚎了小半个钟头,先后气绝,生老病死,可谓一夕尝遍。

  当时挑大梁料理后事的,除了他大哥这位长公子,就是几位叔伯。这样一桩令人目眦尽裂的惨事偏偏就压在一伙亡命徒头上,几人激愤难言,当场拍板,要通电全国,搜捕常氏,讨伐其靠山,为这一桩血案索命。此举的后果可想而知,陆督军身死,多方势力顿失掣肘,又有这一番煽动,沅江一带只怕是草莽聚啸,戾气滔天。

  也正是在拟定通电内容的时候,他们才勉强压制住戾气,问了一问陆雪衾的意见。这一位长公子虽然年幼,但却是他们的少主,长成之后,必将秉承督军未竟之志的,在大事上总要象征性地出面首肯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份慷慨激昂的电报,竟然被陆雪衾否决了。

  陆雪衾一言不发,提笔划去了遇刺二字,改作了病逝。

  在这件事情上,真将他当作孩子便也罢了,他既然落了笔,就没人能够违背他的意思。

  这意味着他的第一道指令,就是和激愤的群情相背的。

  陆白珩并不知道他大哥当时是怎么想的。这一下虽然短暂地压住了局势,但众人心中郁愤难平,颇有微词,这种无从发泄的戾气在常云超借此青云直上时,更是到达了巅峰。

  ——长公子毕竟年幼,亲情淡薄,遇到这样的阵仗,怕是心中有畏。

  ——这样的大事,交给小孩子到底不妥,还需我等代为决断,等少督军长成后......

  ——欲报此仇,安能顾惜小节?

  ——当初督军兵临蓉城,只因一念心慈,为他人巧舌撬动,最终退居沅江,守诺不出,可恨国民政府背信弃义,是可忍,孰不可忍?

  ——二位公子切勿忘此血仇啊,他常氏所踏登云梯,皆是陆氏骨血,连泰舟一力保他,国民政府中沆瀣一气,无一可信,我等当不惜生死,戮力诛之,以奠督军亡魂!

  陆白珩打小听的便是这样的话,乱世中所谓的忠义从来都是一股偏激之气,仅有敌我,无论是非。他父亲的旧部心思精纯,长年的压抑一旦反扑,心中啸叫的便只有毒怨了,其中不乏偏激残暴者,为人所不齿。

  他大哥就仿佛挽着成群的泥牛,被那种庞大到毫无边际的溶解感,一点点拖入了深海暗流之中。他并不知道大哥为那点反复拉锯的平衡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但在策划蓉城爆炸案时,局势终于失控了。

  当时这一伙人的名头已经很难听了,但国民政府仅仅含混地以沅江流寇指代,直到蓉城银行爆炸案的发生。

  爆炸导致银行里死伤颇众,自然不消多说。当时附近的女中礼堂正在举办升学仪式,出席者颇众,一记误入场内的冷枪引得人群大乱,推拥踩踏间,伤者不计其数,甚至还出了人命。

  此事一经见报,便在常云超的授意之下,大肆渲染,最终就跟章回演义一般传出去了,什么女中的一名学生在典礼中途,撞见形迹可疑之人,密谋间屡屡提及匪首雪衣人,回去后仅和同伴学舌半句,便引来了乱枪扫射云云。

  类似这般的鬼话在往后的交锋中,屡屡见报,越传越是骇人听闻。到了力行社风头最盛时,雪衣人三个字更是成了一时禁忌。

  年轻人虽声称自己是蓉城人士,对此有所耳闻,但口中说出的话却毫无顾忌,仿佛原封不动地从报上拓下来的,陆白珩对他脱口而出的“匪首”耿耿于怀,后来一问之下,他果然不是亲历者。

  年轻人对此并没有掩饰的意思,只道自己那段时间并不在蓉城,是从家书上得知的,当时他的父亲和妹妹亦参加了升学典礼,受了些轻伤。

  他这人说话时很有些掩饰情绪的本事,陆白珩被他冷静的陈述所迷惑,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如今看来,那团疑云却更深重了。

  有这样的过节在,先前不清楚底细时也就罢了,事到如今,他真的甘心将这一伙他眼中的煞神放进蓉城么?在力行社眼皮底下勾结匪类,一旦败露,不死也要脱上一层皮,他真的肯冒这样的风险么?

  这家伙估计是被大哥盯得紧了,心知无力抗衡,这才在刺杀前来了这么一出。听说戏子里确实也有卖屁股的,他先用怀柔的手段使大哥放松警惕,末了临阵倒戈,将他们的行踪捅出去,确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陆白珩越是琢磨,就越觉得此事大有可能,这一番交易,像是隔着四面透风的窗户纸,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仅能听到刀戟般的风声。

  他这点儿疑虑在刺杀当夜,差点就得到了印证。

  他意识到年轻人失踪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第111章

  刺杀进行得异常顺利,龙川寿夫这种老畜牲,皮囊里包着的也不过是骨肉血。利器推进时,那一瞬间暴起反扑的肌肉群死攥住刀尖,仿佛在无声地讨饶。

  陆白珩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发声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气管,伤口堪称隐蔽,仿佛龙川寿夫只是在和伶人纠缠时,有一瞬间的张口结舌。

  他甚至能够抢在血泉喷涌前,一脚将龙川寿夫踹向台前。

  ——哐当!

  这之后本是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追逐,但他的回忆短暂地中断了一瞬,当先晃过的反而是戏台上的情形。

  人在忆及前尘往事时,当时所谓的冥冥之中,便带上了命该如此的味道。

  他过去没听过三岔口,可见唱的哪一出,哪一折,都有定数。这一出戏妙就妙在见面不识,一生一丑,一庄一谐,仅凭耳闻鼻嗅,在黑暗中来回试探。一种无形的磁力令他们相向而相背,你进我退,刀来剑往,仿佛一盘越下越快的盲棋。

  他一击得手时,年轻人正轻而无声地翻在桌面上,有如一团被风扑起的绒球,脂粉底下的一双眼睛清亮而灵活,这是一个象征黑暗中搜寻的动作。他大哥的双目则横盖在上,和对方微散的鬓发有一瞬的交错,仿佛一段出鞘的冷铁。

  这两双眼睛并在一处,齐齐望向了他。

  ——走!

  陆白珩毫不恋战,拧身翻进回廊,直扑侧门而去,数步之后,他听到栏杆在身后成排爆裂的声音,是反应过来的日本兵开始持枪追击。

  这回廊仅仅是用来观赏游玩的,木质轻薄,根本起不到掩护的作用,但陆白珩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下一秒,陆雪衾留下的后手便分毫不差地运作起来,那扇画着松树的板墙裹着满屏的烈火,轰然翻倒在座下。成堆的绿茵沉酒应声爆裂开来,火势沿着栏杆飞速蔓延,霎时间在陆白珩背后涌成了黑烟。

  火借风势,何其可怖!

  陆白珩对他大哥纵火的恶习腹诽一番,自然是片刻不敢停留。起先还有流弹在黑烟中迸散,渐渐便只听得日本士兵的惨叫声,那声音异常短促尖锐,大概是被烧塌的廊顶砸中了。

  他一路上亡命狂奔,抢先手干掉了几个狭路相逢的日本兵,气息激荡中,两扇肺叶几乎扯成了风帆,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的侧门终于隐然在望了。

  也正是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抗议声,是从门外传来的,其间亦有日本军官的叱责声,只是很快被吞没在这样的浪潮中了。

  是蜀人开始围攻使馆了!

  陆白珩精神一振,当即抬眼望去,却在看清楚的瞬间忍不住暗骂一声。侧门竟然被一条粗铁锁从外头栓住了,敞了半人宽的一道缝,被几副脊背挤得吱嘎作响。

  雨势渐渐下大了,一伙日本军官堵在外头,一手紧抓狼青犬的狗绳,一手持枪,这种做派放在平日里,是很有几分威风的,只是各色横幅源源不断地从街巷间涌出,人潮暴沸间,几乎将他们冲刷得如同孤岛一般,数不清的叱骂声撞破封锁,直劈进偏门里。

  “日本人滚出蜀地!”

  “杀了龙川寿夫!”

  “杀龙川寿夫!铲平假领馆!”

  “于理不合,于法无据!”

  ——喀嚓,喀嚓!

  快门声不绝于耳,这种声音棱角坚硬,仿佛是无数铡刀在雨幕中空剪,白光迸射间,人潮的推拥很快转变为了肢体冲突。陆白珩虽看不清这几伙日本人的表情,但却远远注意到了那几根扣在扳机上的砰砰直跳的食指,显然,那点儿烦躁已经到了夺膛而出的边缘,这伙日本人耀武扬威惯了,哪里经得起顶撞,形势一触即发!

  只要趁着人群纷争,随手料理掉一个日本兵......至于这锁......难不成得翻墙?

  这倒也容易......

  陆白珩心知脱身的时机不容错过,目光在人头攒动间横扫一圈,刚找到一处隐蔽的突破口,就下意识地皱了一皱眉,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危机感攫住了。

  不能出去!

  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在他耳中迸溅开来,仿佛余光中够不着的一点儿针芒,刺得他背后突突直跳。

  到底哪里不对劲?

  暴怒的人群......厉声叱骂的日本兵......一触即发的局势......刀光粼粼的冷雨......人群中反常的寂静......

  不对!

  人群之中,掺进了钉子。

  在群情激愤中,这些人以一种近乎置身事外的冷静姿态,混迹在人潮中,透过压低的帽檐和湿冷的雨幕,注视着这一座领事馆。

  陆白珩刚刚差点将这种寂静当作了突破口,好在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及时拉了他一把,如今再仔细看去,这些人经过掩饰后的体态终于暴露无遗。

  力行社的阴影,竟然又悄悄渗入了这个雨夜。不,这是意料之中,使馆外发生了这样的纷争,引来的远远不止日本人的援兵,在蜀地的多方势力恐怕都已经闻风而动了。

  在这一伙人眼皮底下翻墙暴露身手,简直是上赶着闯进敌营里。

  就是这么一分神间,他忽而听得头顶异响,有什么东西裹挟着一团热气成片坍落下来——他猝然抬眼时,已经太迟了,那是一段被烧塌的廊顶!

  好在一股强悍的力道从斜侧里拉了他一把,他趔趄一步,这才避开了一整段木椽。即便如此,那炽烫的气流依旧直冲在他面上,令他在霎时间感到一股刀锋迫面般的刺痛,恐怕连眉毛都烧焦了几根。

  “大哥!”陆白珩顾不得这许多,急忙道,“外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周珺呢?”

  和计划中不同,陆雪衾竟是孤身赶来同他会合的。

  他心里刚掠过一个不太美妙的念头,便听得大哥道:“他已经出去了。”

  “出去?什么时候?”

  “刚刚,”陆雪衾道,“我放出去的。”

  “放了?”

  陆白珩叫道,简直为大哥的鬼迷心窍扼腕。这火是由绿茵沉酒助燃的,姓周的想必又扮出了那日床上可怜巴巴的做派,说了些眼睛疼之类的鬼话,这姘头的耳旁风一刮,大哥竟然还真上了套了!

  是了,姓周的这样狡猾,岂能察觉不到使馆外的异样,这会儿恐怕早就带着戏班子,跑得没影了。

  “放了......他倒是跑得快,大哥,外头可有的是力行社的人!”

  他大哥不动声色,只是向燃烧的回廊望了一眼,脸上的武生妆面被大火一映,印堂间的高红全然压不过横生的煞气了,整个人都像是生铁铸成的,仅有鬓边的英雄胆在冷雨中刀光一般颤动。

  他鬓下的阴影里,似乎蛰伏着什么,陆白珩起初以为是英雄胆的投影,直到那一道越铺越红的血色从大哥鬓角渗出,直坠到肩上。

  啪嗒!

  大哥受伤了?

  陆白珩一愣,忽而意识到自己脸上迟迟没消散的刺痛,拿手背一抹,果然也擦出了数道血痕。

  是刚刚那段木椽!迸散的木屑虽不致命,却足以在照面之间擦破皮肤,这样的狼狈,倒是为姓周的一行人做了嫁衣裳。

  陆白珩心中说不出的憋闷,既恨姓周的戏子无义,又恨自己大意,这两股彼此较劲的懊恼才在脑中匆匆浮现了一回,守门的日本兵被木椽坠地的巨响惊动,在威吓驱逐人群的同时,分出了一支,向侧门转了过来。

  那一条沉甸甸的铁索也跟着在门板间晃荡起来——是了,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们得开锁进来察看!

  陆白珩捕捉到了时机,不假思索地往墙边斜侧过去,试图借助余光的死角绞断对方的咽喉,铁锁哐当坠地时,日本军官溅满了泥星子的军靴正踏进了门中。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就在陆白珩猱身而出的瞬间,他听到院门之外,传来了一声枪响!

  日本人开枪了?

  陆白珩心中一惊,还未从这瞬息万变的形势中回过神来,便听得门外的声势几乎千百倍暴沸了起来,那岌岌可危的平衡终于被这一发子弹洞穿,随之而来的,却是轰然倾泻的民愤。那一扇院门最终是被撞开的,人潮裹挟着日本军官,前推后拥地挤进了院中!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一件大衣被劈头盖脸丢在了他的身上。

  陆白珩猛然把脸挣出来,扭头看去,却见年轻人抓着一件大衣,披在陆雪衾肩上,一举拉拢了,他大哥脸色不变,只是反手抓住了年轻人的手腕。

  那夜里发生的事情错综复杂,许多枝节他已经记不清了,古怪的是,他单单记得大哥身上的异响,那情形异常触目惊心,仿佛雪洞的坍塌。

  有一股压抑已久的,异常低回的暗流,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借由短暂的肢体接触,一下扑到了年轻人身上。

  他大哥低头看向年轻人的眼神里,有着河流决口般的高压,那眼神甚至是恐怖的,是一把刀照见另一把刀。

  “走!”

  陆白珩霎时间反应过来,和那几张渐渐逼近的力行社面孔错身而过,顺着他的指引,汇入了戏班众人之间。这一伙身披大衣,面上带妆的戏子,就如来时一般,步入了巴山夜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