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你大哥弄到了一批解酒毒的药物,我试过几种,虽未必对症,但含服在舌下,提前发散药性,只是份量有限,得用在刀刃上,”年轻人道,“陆大记者,这一路上风大雨大,把衣服换了。”
他说罢便丢了条布巾过来,这样的示好让人无从拒绝,陆白珩接过来,把满头的雨水擦了一擦,道:“这么殷勤?说吧,又要支使我去什么地方跑腿?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得让我先合一合眼,我都三天没睡了,眼皮底下长的是两个黑窟窿......喂,周珺,手!做什么?”
这话是明知故问,他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对方按在他肩上的双手,那十根指头并没有用力,却跟磁石似的,摄去了他浑身背主投敌的骨头。他整个人都松了劲儿了,只有呼吸硬梆梆地顶着喉咙口。
“你大哥让我教你,”年轻人道,将他按坐在床边上,丢了面镜子给他,道,“你可得记仔细了,要把一出戏唱稳妥了,半点儿破绽都不能露。这一回还得劳你挑大梁呢。”
陆白珩心中一惊,仿佛听出了他和大哥间无形的默契,只好强压着那点如芒在背的局促感,在他十根指头底下受刑,目光亦无路可走,只能退到镜面上。
年轻人随手捞来的,果然不是什么上等货色。这一面长柄西洋化妆镜四面磨蚀,仅能囫囵照出人影来。他竭力去盯自己的双目,奈何年轻人那十根皎白的指头,也如露湿月影一般荡到波心,他一下就在那冷而柔的涟漪里屏住了呼吸。
“你躲什么?”年轻人道,轻轻松松托定他的脸孔,抬了回来,“我们的当家花旦,总得学学怎么上妆吧?”
“花旦?”陆白珩道,“谁是当家花旦?”
年轻人伸出手指,在镜子中央点了一点,道:“日本人差不多就能收到风声了,要杀人灭口,也得赶在这几天里。我、你、你大哥,还有班子里几个靠得住的师兄弟,我们托词答谢龙川寿夫多日款待之恩,排演三岔口里的一出,由他先掌掌眼,他已经答应了。接下来能哄得他屏退旁人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若不能,便有一场硬仗要打,你大哥会料理妥当。”
陆白珩精神一振,脱口道:“终于能收拾他了?”
年轻人又道:“龙川寿夫生性多疑,要想大张旗鼓地近他的身,成算不大。他虽对戏妆面皮颇有些尝新鲜的意思,但最中意的还是貌若好女的旦面。到时候你借着戏中避退的空档......”
陆白珩道:“花旦?你给我哥灌迷魂汤了?我可没这唱戏的本事,大哥呢?他扮什么?”
“这一出里的是武旦,词儿不多,戏份也少,你扮起来不易露馅。你大哥那一身的煞气,十斤粉都盖不过去。闭眼,闭嘴。”
陆白珩自然不会老实听话,猛然抬起头来,年轻人便拿掌根在他颊上一推,令他结结实实吃了一嘴的油彩味儿。
“阿嚏——”
这家伙伸手在他颊上拍了一拍,毫无悔改之意:“说了让你别动。”
年轻人怕是在屋里待了有一会儿了,手掌温热,十指细长,让人联想到春水脉脉的支流,一淌到他僵冷的面皮上,那种解冻般的麻痒感便激得他往后一缩,仿佛在畏惧一场春絮。
春絮......蓉城最恼人的飞絮......这双手倒是一模一样的可恶,时不时在他颊上一沾一停,仿佛呼吸重了,便会飘飞出去......又飞到眼眶边了......他的指腹扫在眉毛上,怎么是沙沙的响声?是外头的雨声么......这双手真的可信么?
他的心思都不知闪闪烁烁地飘到哪里去了,直到年轻人在他后颈上兜了一把,将他扳正了,叹道:“可算是上好底彩了,给猫洗脸都没这么麻烦。”
陆白珩冷笑道:“谁叫你自作自受......别摸我脖子!”
年轻人道:“你自己来?脖子上也得抹匀了,眼窝、鼻洼、眉毛,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要留神,容不得半点破绽。对了,也不能如刷墙一般,将脸色刷得死白,要往白油彩里掺些红的,这样的肉色才更服帖。”
陆白珩早已习惯了他大哥简洁的命令风格,乍然被灌了一耳朵有关涂脂抹粉的嘱托,不由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记得进去。直到身边的床榻嘎吱一声响,他才惊觉过来,差点没直挺挺地站起来。
年轻人竟然单膝压在床沿上,食中二指上蘸了胭脂,向他更迫近了一步,陆白珩甚至感觉到了不远处褥子的褶皱,水一般荡到他身下来了。心旌摇荡间,便有什么东西红鲜鲜地一闪,径直揉向了他的眼窝,仿佛美人蛇口中含着的一颗祸心。
他惊得汗毛倒竖,急忙后仰,却又猛然记起这是在床上,整个人不上不下地僵住了。这么一来,正好被指头撇了一记,一时间就连眼珠子都红透了。
陆白珩猛然侧头道:“我瞎了!”
年轻人道:“瞎什么?画歪了!”
他随手抓起镜子,压到陆白珩面前,道:“瞧瞧,不是说见了刀枪都不眨眼么,两根指头有什么好怕的?”
陆白珩的目光还没落到朦胧一片的镜面上,便先触及了镜缘上几枚胭脂印。那是对方无心落下的,指腹一抹,散作一抹袅袅的红云,仿佛铁锈一般。陆白珩触电似的缩回了目光,喉管里同样锈住的一口气几乎颤栗起来,那种艰涩的痒意根本无处排遣,闷得人发疯。偏偏这家伙还飞快叮嘱着什么武旦武生武丑的,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你撺掇的,要我扮什么武旦,”陆白珩顾左右而言他,莫名其妙道,“武二还差不多!”
他这一句胡话分明压得很轻,偏偏年轻人一下就捕捉到了,忍笑道:“武二郎你扮不成,好在姓武的还不少,你只能轮到武大郎。”
陆白珩下意识道:“呸,你这是什么排法?我行二,要真论资排辈,我哥才是武大郎。”
话音未落,偏门便又是咯吱一声响,他大哥被冷雨洗濯过的半边面孔就在这时候,自门外转侧过来,看了他一眼。
第109章
陆雪衾冷冷道:“学会了?”
“大哥,是他诈我!”陆白珩道,“我......我就学了怎么刷腻子!”
年轻人看他一眼,忍俊不禁道:“是,是我诈你,二郎资质不差,只是不知嗓子怎么样。”
陆白珩没想到他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大哥的虎须分明都触到他面孔上了,他还敢去捋一捋。但一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他心里便不免又砰地一跳。
这家伙固然讨厌,但若能安安分分不出岔子.........接下来的日子也许会有些意思,至少不用由他独对着大哥一张冷脸发怵了。
年轻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坐立不安,又望着陆雪衾道:“他是困得昏头了,你放他去睡上一觉,醒一醒神,等明儿一早去我师父那儿,把身段架势学上一学,他老人家颇有一手反串的本事。”
陆雪衾颔首道:“去吧。”
年轻人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道:“对了,你名字里的珩,是哪个字?”
陆白珩忍不住道:“你又要做什么?”
他大哥却道:“佩上之玉,楚之白珩。”
这样知无不言,哪里像是对待一枚钉子!
“原来是玉珩,”年轻人道,“看来得叫你一声玉小老板。”
陆白珩负气道:“你又来了,你的名字里不也有半边玉么?”
年轻人似乎被问住了,他大哥倒是目光一动,无声地盯住了年轻人的面孔。陆白珩在这哑谜般的对视里觅得脱身之机,一骨碌下了床,但那两人的交谈声却是丝丝缕缕从背后飘过来了。
大哥似乎在交代年轻人吃药的事宜,那氛围说不出的古怪,他没能走出几步,便觉衣角一沉,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砸破了那春雨般烦闷的低语声。
那面长柄镜竟然挂在了他的衣扣上,一不留神就被桌角撞碎了。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镜子碎得正是时候,要不然,他还未必看得穿年轻人的真面目,更镇不住心底一霎那的动摇。
陆白珩回房之后,合眼在雨声里睡了个把钟头。那梦也不像样子,都是些绯红丝绒样的胭脂,黏如胶稠如漆,无论如何撕扯不破,挣脱不出,说不出的郁怒燥热。因此天色乍亮时,他便弹坐起来,急促地喘了一阵气,脸色涨得通红。
真是中了邪了。
觉是睡不着了,他身上邪火的非但不褪,反而越烧越旺。陆白珩索性披衣起来,在廊间乱晃。鬼使神差之间,竟然又晃到了年轻人门外。
也就是在认出那扇眼熟的木门时,他才惊觉自己又自投罗网了。
这恐怕是使馆里最老旧的一间屋子了,门似乎从背后栓住了,窗户却又虚敞了一线,被风吹得吱嘎一声响。绿茵沉梦魇一般的冷香从窗缝里荡出来,仿佛在屋里闷了一夜,闻起来像是死水里悬满的藻花,异常浑浊。
陆白珩不假思索地伸手过去,要将窗户按牢了,免得它又发出令人心悸的怪响。不料又是一串急促的吱嘎声,仿佛急雨摇船一般,分明是更深处传来的。
陆白珩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一句朦胧的低语。
“陆雪衾......”
是年轻人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在他按着窗户的手背上痒丝丝地爬:“......我眼睛疼。”
大哥怎么还在他房里?
陆白珩如遭雷击,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在做什么,偏偏屋里有什么东西粼粼地乱闪,正是是几瓣坠在桌上地上的碎镜。
镜上还残留着前夜的胭脂印,朦朦胧胧映出了一只手,腕骨煽情地凸显出来。
陆白珩根本不能细看,猛然抬起头来,却见他大哥扼着年轻人横陈在枕衾间的一截手腕,在床褥无形荡开的涟漪之中,将嘴唇贴在他的眼睑上,强硬地汲取着那一点乱颤的波光。
“痛?”陆雪衾低声道,“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会痛?”
年轻人“啊”地叫了一声,在他的钳制下抖成了一团,仿佛忍受着难以启齿的隐痛。陆白珩心中一惊,还道他是在大哥的手劲下吃了什么苦头。
“你......”年轻人断断续续道,“不行,要破了......好热......”
陆雪衾一手伸进被褥间,道:“没有破。”
这句话仿佛是进攻前的预告,年轻人浑身一震,忽而空前剧烈地痉挛起来,不知有什么东西攫取了他肺中稀薄的氧气,逼得他只能急促地喘息起来,那种换气声几乎让人怀疑他会背过气去。
但即便如此,陆白珩依旧听到了越来越顺畅的水声。
年轻人抓着陆雪衾背后的汗湿的衣服,终于挣脱了镇在他眼睑上的那一个吻,用力转侧过半边脸,在枕巾上汲取着凉意。
弥漫在他双颊上的血色,已然鲜明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那股子春色逼沥在眉梢眼角,甚至有些失真了。但陆白珩依旧辨认出来,他神态间哪里有半点痛苦,分明是压抑到极点的极乐!
他大哥一手撑在年轻人的湿发间,后者毫无规律地痉挛着,忽而将脸颊贴在他手腕上,难以自制地厮磨起来。
“你这个......你这个牲口......”
他大哥五指一动,忽而扣着他的面孔,逼问道:“不是你选的么?”
这一句话显然得不到回音,年轻人面孔上波光乱颤,在他的钳制下急促的喘着气,走投无路的潮红甚至逼到了颈上。
陆雪衾拇指一动,像给鸟雀梳羽那样,拨弄起了他乱颤的睫毛。
这一幕终于激得陆白珩后退一步,早先那点闹不明白的绮念终于翻作了恼火。
他和大哥......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男子和男子?
这家伙既然知道男子间亦能够......为什么要在前夜那样......作弄人?
这家伙怕不是天性如此,乐得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辗转退避间的狼狈,他大哥此刻难以自抑的失态,落在这家伙眼里,恐怕都是天大的笑话。
好一条包藏祸心的狐狸尾巴,就连他大哥都着了道了!
第110章
一旦细思起来,这一场情事便退却了旖旎之色,仿佛刀丛下的暗流。这么些天下来,年轻人眼中并不含情,却突然间唱了这么一出,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图他大哥的色?
陆白珩打了个冷颤,一下就推翻了这可怕的念头。只是先前相处时的疑点却像是被强光照亮了,猛然浮现在他眼前。
年轻人对于这个“匪首雪衣人”,可谓是异常忌惮的。
这背后正是他们最为人诟病的一点——行事肆无忌惮,动辄伤及无辜。
这还得从他们的父辈身上说起。
陆督军早年以刺杀成名,在时局动荡,风云嬗变之时,得以跻身枭雄之列,所率旧部亦是通身匪气。等陆督军雄踞一方时,行事不免和缓下来,和旧部自然有了分歧。
只是陆督军颇有一番怀柔手腕,凡事以恩义为先,这些过命兄弟虽黯然释权退居,却受昔日恩情掣肘,并无二话,沅江一带方得太平,要再苦心经营十数年,不难压过蓉城。
恨只恨常氏急功近利,拿陆督军一命换他青云直上。偏偏当日正是旧部上门拜会的日子,几人推门不应,心中已知不妙。破窗之后,只见陆云蓬面目青黑,七窍流血,虎目圆睁,横尸榻上,被血污浸透的瞳孔中央,盛着他痛苦挣扎的妻女。
床头柜上,还放着半碗冷透的桂花雪梨羹。
陆夫人擅调羹汤,常常用以待客,就连常某也曾受其照拂,对此赞不绝口。可恨这一道催命符,正是下在汤锅里的,毒性之烈,足以摧毁五脏六腑,使得腹腔之中尽化血糜,根本无从施救,就连府中下人也受夫人一念善心所累,暴卒者十余人。
陆白珩当时还在襁褓之中,对这一段往事全无印象,仅仅听这些叔伯说起过。当时众人目睹惨状,冲去寻找二位公子,破门而入时,他正抓着奶娘吃奶,只不知怎么的,在对方一阵剧烈的痉挛中,因奶水腥苦而嚎啕大哭起来,殊不知奶娘呕出的血水已经淋淋漓漓浇了他满面,众人惊出一身冷汗,才将他从这剧毒的乳汁中撕扯下来,饶是如此,他依旧在阎王殿里挣扎数月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