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几个小孩子也吃准了他的脾气,哪怕一开始死不松口,只要嘴甜一点儿,多磨一会儿,保准能哄得下来。
陆白珩心中果然微微一动,这几个小的向来是戏班子的心头肉,要是再出点儿岔子,姓周的保不准怎么跟大哥翻脸。他想得也简单,就是学不成枪法,长点儿眼力劲也不差,好歹知道了厉害,不会一头往枪口上凑过去。
“想看?”
“想!”
陆白珩拨开枪套,将枪抄进手里,飞快退尽了子弹,食指自然而然滑到扳机上,试开了一枪。
等确认无误后,他才掉转了枪口,示意几个小孩子避开去看。
“这一支是枪牌撸子,喏,枪管、套筒、握把、弹匣,”陆白珩道,“这种枪用的时候,得把套筒往后拉一下,像这样——这枪打得准,后座力,就是那股弹回来的力道正好打在这儿。就你们几个的手,骨头都没长硬,非要玩枪,恐怕一枪下去,虎口都得崩开。”
他点了点自己的虎口,几个小孩子立刻照样画葫芦,也去抚摸自己的虎口。
“珩哥,你少看不起人了,我虎口上的茧子厚着呢。”
“我也有!”
陆白珩将信将疑,奉秋笑嘻嘻将手一摊,道:“喏,练了好几年的把式呢,孟冬,杏官,莺官,宝珠你们也让珩哥看看。梨药不成,梨药不是武行,手上没有。”
这几只小手争先恐后伸到他面前,果然多多少少结了茧子,霜花般旋在掌根和虎口上。
“茧子倒是磨出来了,你的可以,你不成,手不够大,”陆白珩道,“连握把都包不住。奉秋,你还不信?”
他将枪扔给奉秋,这小孩子跟瘦猫似的,竭力伸长了五根指头,要把枪把裹在掌心里。
“托牢,”陆白珩道,“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拿枪杀过人了。”
几个小孩子纷纷吸了一口冷气,那眼光中的敬畏让陆白珩心中的郁气为之一舒,指点起奉秋来,自然少了些奚落,多掺了几分自夸的意味。
“扳机在这儿,”陆白珩道,“我那时候跟你们一般高,仓促之间,打不中心肺要害,就直着开了一枪,也是他命里该死在我手上,那一发子弹是从小腹贯入的,整一盘肠子都给剐烂了,听说这样的死法比点天灯也好不了多少。你抖什么?”
“珩哥,我......我有点怕了。”
“怕什么?这世道......早晚是要杀人见血的,”陆白珩道,裹着他的手,道,“来,奉秋,开枪。”
——喀哒!
就在这一瞬间,一只手抓着供案前的帷布,猛然扯开了,那指节甚至因为一瞬间的用力而微微发白。
陆白珩刚刚目睹过这只手被按在窗框上的景象,如今手腕上果然有一圈刺目的瘀青。
逆光之下,他并没有看清楚年轻人的表情。
正如他感受不到年轻人心中那一瞬间近乎凄凉的悲愤,他也无从预知那个酝酿已久,却避无可避的雨夜。
但年轻人确实得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第114章
赤雉公一行人就是在那天夜里到来的。
几个小孩子睡下后不久,破庙外传来了三声鸡啼。那声音隔得并不远,因为饮饱了夜里的寒气而显得异常凄厉。
山间鸡啼再寻常不过了,普通人恐怕提不起戒心,只是陆白珩却立时反应过来,将殿门推开了一线。
仅仅是隔了三五步路的工夫,门缝里就透进了一股朦朦胧胧的红光,数不清的红灯笼经由山路而来,把庙门外的土墙映出一片凄寒的赤红。
三声鸡鸣,血灯夜行。这向来是流传在陆氏嫡系中的暗语,赤雉公这一支行踪诡秘,平素隐于市井,他本人则常常乔装成鸡贩,携数只鸡篓四处行走。但凡是血灯摇曳处,隔数日必然有满门遇害的大案。
也正因为这样酷烈的行径,这世上见过他们真面目的,除了同路人,便只有死人了。大哥竟然会让他们与戏班碰面,看来入蓉后放行的约定,已经沦为了一句彻头彻尾的空话。
赤雉公一旦现身,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陆白珩一时也说不出是同情还是猜忌,只拿余光往年轻人面上轻轻一触。后者正凝视着山路,瞳孔里淬着灯笼的红光。
陆白珩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个声音道:“白珩,出来。”
庙门被推开了,几个夜里放哨的戏子被屏退在一旁,他大哥孤身立在门外,肘间搭了一件长大衣。
“大哥!”陆白珩闪身而出,道,“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陆雪衾并没有看他,而是将大衣披在年轻人身上,道:“你也一起出来。”
陆白珩倒没想到他们和好得这么快,前不久还剑拔弩张,这一会儿年轻人已在反常的沉默中,任由他大哥抓住了手腕。
三人仅仅在庙前等候片刻,那一行飘摇的红灯已经蛇行而至了,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立定时从斗笠底下徐徐抬起眼来,眼珠四面留白,仿佛眶子里锁着一对精钢铸就的箭镞,令人心中生寒。
“大公子,二公子,属下接应不力,致使二位公子被困蜀地,留在蓉城的部署接连受创,实在是奇耻大辱,属下已自请领罚!”赤雉公道,伸手在襟侧一拉,袒露出半边筋肉虬结的臂膀来,那上头都是些深狭的伤口,虽不影响行动,但边缘处血迹淋漓,已经在反复刺激中溃烂了,创痛之烈可见一般。
照面之间,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请罪。对于一个炮制无数惨案的杀手而言,这样的态度实在称得上恭顺了。
陆雪衾不动声色道:“雉公何必如此?常氏素来诡诈,刺杀本就是生死悬于一线,大敌当前,何必自行折损?雉公向来忠心耿耿,不必以此自证。”
赤雉公盯着他,忽而一笑,将短衣振回肩上,道:“多谢大公子体恤。只是我们一行人,既然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便也应当有悬刀于首的规矩,稍有差池,必将影响大计!大公子,我们此番虽然中了陈静堂的奸计,吃了个不小的闷亏,但也做成了了几件事,以重振军心,挫一挫他力行社的锐气,其一......”
陆白珩心中一动,知道要害的来了,果然听得他道:“我们在退守沅江时设伏,重创了力行社数员干将,逼得他们暂缓了攻势。其二,我们已经为大公子拟好了新身份,是西北来的棉纱商人,在运货途中遇匪而死,死讯已被抹平了,各项枝节皆已打通,大公子可以借他的名义在明面上活动。其三,便是先前同大公子提过的,昆园刘氏......”
陆白珩手背上青筋一跳,一股盘旋已久的郁气终于寻见了出口:“雉公,我不明白,这也算一桩功绩么?”
赤雉公面色一变,沉声道:“二公子,时至今日,只分敌我,你还保有这一份妇人之仁,可有半分顾及大局?可有半分想见出生入死的兄弟?”
陆白珩哑然无言,见他抬眼时精光熠熠,心里已知不妙,这一位棘手的忠仆怕是要借此发难了,果不其然,赤雉公逼近一步,道:“大公子,二公子,我赤雉行事有误,必将自请领罚,百般弥补,二位公子日后要接住这一把刀,也当以服众为先!莫怪我忠言逆耳,二位公子此番行事实在太过莽撞,竟将这样的外人引入局中......”
他说话间,毫不避忌地逼视着年轻人,这尸山血海间淬就的鹰目譬如一双铁钩,这样令人胆寒的恶意根本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
陆白珩虽和年轻人不对付,但也不会眼看着赤雉公拿他开刀,正要示意他退回庙中,却听大哥冷冷地截住了赤雉公的话锋。
“服众?”陆雪衾道,“雉公是要以毒服众,还是要以伤服众?”
“大公子话里带刺,是嫌赤雉不该以身作则?”
陆雪衾徐徐道:“雉公一片赤胆忠心,固然可敬,只是此伤迟迟难以愈合,疤痕瞩目,如何应对力行社的搜身盘问?雉公义愤之下,未免有不智之举,规矩也未必要放在台面上,交诸刀斧中。”
赤雉公本已摆出了挟伤逼问的架势,偏偏陆雪衾并不直撄锋芒,而是从旁发问,使得那步步进逼的气势为之一泄。
“不错,大公子,是我思虑不周,只不过这一伙戏子来路不明,又并非同道中人,恐怕未必趁手。”
“周珺,”陆雪衾道,“让红净备好药酒,替雉公疗伤。”
赤雉公眯了眯双目,似乎在评判着什么,陆白珩倒是隐约明白了大哥的用意。红净这一手疗伤祛疤的本事,第一次见时,也曾令他吃了一惊。力行社此先能将他们逼到蜀地,靠的就是层层搜身查验,一旦发现谁身上有可疑的疤痕,必将拘捕审讯。而改头换面容易,他们这样长年出生入死的杀手,那一身凹凸不平的伤疤却始终是隐患。红净的本事若是利用妥当,便是他们今后的护身符。
大哥这是抓住了赤雉公行事间的纰漏,趁势翻牌了。
果不其然,在用上金钱鼠尾油后,赤雉公的咬肌有一瞬间的暴跳,以他的阅历,自然能够分辨出疤痕被缓缓腐蚀的感觉,这样的药效虽非立竿见影,但也足够使他动容了。
“原来如此,”赤雉公道,紧锁的眉头徐徐展开,“看来大公子是下定了决心了。既然如此,照老规矩,我也不再避忌什么,大公子,入蓉的计划,只怕要暂时取消了。”
他在说这句话时,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年轻人的背影。后者刚送红净返回庙中,转侧过半边脸来,神态称得上平静。
陆雪衾目光一动,正对上赤雉公的逼视。这两双眼睛绝不相似,只是那种幽黑的冷硬,仿佛同炉铸就的剑胚,短兵相接时,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锯磨声。
陆雪衾道:“哦?”
“这正是我没说完的第三件事,”赤雉公道,“三天之后,城郊十里亭。”
陆雪衾沉吟道:“原来如此。”
这一番话简直如哑谜一般,陆白珩压根没闹明白他们交涉了些什么,便见赤雉公如得了授意一般,熄灭了红灯笼,领着部下向偏殿行去,像是要在此歇脚。那一只只鸡篓被提在手里,山间大风一吹,剧烈晃动中,竟然听不见半点翅羽扇动声。
除了一种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
是山间又下起了夜雨,接二连三打在赤雉公的斗笠上,不多时就泛起了一层湛湛的冷光。
陆白珩始终对他心有忌惮,因此在擦肩而过时,下意识地避开了眼神。十几只鸡篓渐次而过,里头关押着不少当地的土鸡,不时小幅度转侧头颈,仿佛透过篾片间的缝隙密谋着什么。
按照当地鸡贩的习俗,竹篓后吊着一批洗剥干净的死鸡,在大幅度晃荡中,发出细微的哒哒声,像是磕碰在竹竿上所致的。陆白珩心中再清楚不过,如果用手伸进鸡腹,隔着风干的硬肉摩挲片刻,便能褪出藏在筋膜间的利刃。
鸡啼传讯,赤羽为令,鸡腹藏刀,缀在队伍最后的,则是一批鸡屎篓子,其中一只的竹蔑崩断了一根,行走颠动间,漏了些腌臜物在地上。
陆白珩一闻见那股恶臭,便胃里泛酸,忍不住搓了搓指头。
他的动作已经足够隐蔽了,偏偏年轻人的眼光立刻一动,落在了他腰间的枪套上。
“难怪有一股......”年轻人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一股什么?怎么可能?”陆白珩忍不住解下枪套闻了闻,忽而回过神来,“姓周的,你又诈我!我告诉你啊,傻子才会把枪藏在鸡屎篓子里,会炸膛的。你还看?这回不怕惹上一身腥了?”
年轻人道:“怎么都是些粉屑......这是什么?”
“鸡屎白你都不认识?”陆白珩看了一眼,皱眉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这玩意儿能够入药,回头还能卖个好价钱。”
他话音刚落,自己也怔了一怔,鸡屎白颜色灰白,此刻落在地上的东西,却透着暗沉的黑色,混合着一点儿难以察觉的硝石味。
要不是他长年和枪弹打交道,恐怕还分辨不出来......这里头还掺了火药?这十几个装着火药的篓子,威力不可小觑,三天之后,城郊十里亭......赤雉公到底打算做什么?
对了,第三件事!
昆园刘氏母女死后身首异处,照当地风俗,若没有族中男子殓尸,便不得下葬,昆园又是水乡泽国样的地方,未通铁路,要从蓉城到昆园,必然得过城郊十里亭,再前往招宝码头乘船。
这是常云超返乡殓尸的必经之路!
火药......十里亭这样狭窄的地势,用上火药,确是万无一失。
难道赤雉公已经得到了消息?
陆白珩心中狂跳,目光横扫向年轻人,周珺却仿佛对此失去了兴趣,先一步别开了眼睛。
不错,这家伙骄矜得要命,对这样的腌臜东西避之不及,怎么会察觉这其中的蹊跷?
不过看大哥这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让姓周的参与其中,这样大费周章得来的一把刀,难道仅仅是收在匣中,用于把玩的么?
正思忖间,他大哥已经解下了年轻人身上被雨水洇湿的大衣,伸手在对方手臂上握了一把。
“去吧。”
“怎么?”年轻人奇道,“大公子得遇旧部,如虎添翼,终于肯发善心,用不上我们了?”
他眼里含着一泓冷冰冰的笑意,话里又是带着刺的,陆雪衾面色不变,只在他手腕处的淤青上握了一把,道:“衣服湿了,去换掉。半个时辰后启程。”
年轻人吃痛道:“行啦,谁叫我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公子,高抬贵手吧。”
他服软得也快,陆白珩心里说不出的古怪,等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压低声音道:“大哥,这家伙记仇得很,你......你下定决心了?”
“记仇?”
“他的脾气我也摸清楚几分了,如今这样的局面,就是一时把这家伙镇服了,他也总想着插翅飞出去。大哥,我摸不清楚你的意思。”
他大哥仅仅是凝视着庙门,目光笔直地穿透了幽黑闪烁的雨帘。
“是么?我要让他......嫦娥应悔偷灵药。”
后半句话隐没在爆沸的雨声中,不知怎么,竟然让陆白珩背后涌上了一股寒意,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背后的衣衫已被大雨淋透了,一条条幽暗的水蛇卷过他的手腕,淌到了皮革枪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