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85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梅洲君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重新把火机按亮了,道:“我说得不对,它的脖子被锯断了。过几天就会重安一颗头颅上去,至于长成什么模样,不好说,也许是粗制滥造的货色。”

  “你是说......有人偷走了盐神娘子的头?”

  “这尊彩塑年代久远,雕工不凡,放眼整个晋北也是首屈一指的,”梅洲君道,“招人惦记也是难免的,盗运出去便成了一笔横财。这么想来,盐神像上风化的裂痕,反倒令它得以保全。”

  他估量着泥塑像原本的高度,心中的想法渐渐成型了。

  这一尊神像体格巨硕,娘子像想必云鬓雾鬟,触及房顶。对方立在神像肩上,凿开颈部泥壳后,便得换锯子对付里头的木胎。

  这么一来,吱嘎吱嘎的锯木声,便会透墙而来,或许锯头还会撞在神龛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仿佛神像在梁间抬头四顾。

  罗老伯被吓得魂飞魄散,偏偏就在这时候,墙里的蛆虫被异响所激,纷纷顺着缝隙钻了出去!

  不,罗老伯看了这么多年的眼神哦,应当对庙的布局了如指掌才是,他当真不明白这响动来源于一墙之隔么?泥墙里的尸臭已经浓烈到了这种地步,他当真不明白里头埋的是什么?还是说,正因为他想见了这些蛆虫背后狰狞惨烈的一幕,才在悔恨中点燃了秸秆?

  只有庙中腾起的秸秆灰,才能让他不去看,不去闻,才能够驱散......从女儿尸首上孵出的蛆虫。

  梅洲君忽而道:“进庙之前,我外头的草丛里看到了一只酒葫芦。”

  “老头子爱喝酒嘛,”陆白珩道,“也没人会理会他,只有个女儿,隔三差五地给他弄点酒喝......等等,你的意思是!”

  梅洲君低声道:“那块粗布的主人,是个女孩子,也姓罗。”

  陆白珩愣住了。

  孤身替父亲送酒的女孩子,正遇上了偷盗佛像的凶徒,那一个跛足的老头子从门缝里看见的,恐怕是世上最令人肝胆俱裂的景象了,只是他甚至连开门斥喝的本事都没有。

  只是他堵得住门缝,却堵得住那一声声凄厉的呼救声么?

  梅洲君面沉如水,反手拔出了陆白珩腰侧的匕首,转到了盐神娘子像的背后。那一堵土墙透出了异样的腥气,对方甚至懒得加以掩饰。梅洲君轻易地找到了动土的痕迹,将匕首轻轻插进去,一点点沿着轮廓撬开。

  泥土纷纷坠地。

  在这稻土墙中,尸体腐烂的速度非常之快,他很快就挖出了一只半腐的手掌,指骨森森,残留着女孩子纤瘦的轮廓。

  “梅洲君!”陆白珩咬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明天我带人过来,把这破庙推平了。”

  “我知道,”梅洲君换了个位置,挖掘片刻,道,“不是同一个。”

  这一具尸体被掩埋的时间甚至更早,这四面合围的土墙正如漆黑的棺椁,无头的神像在冥冥中垂首,却是无力为之动容。

  陆白珩道:“这里头到底有几具尸体?”

  “不知道,”梅洲君道,“她没有头。或者说,是她们。”

  陆白珩手背上青筋暴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冷而腥,混合着梅洲君鼻息间的热气,仿佛两股钢刀在他肺腔里戳刺。

  看来罗老汉在前一天夜里所见的景象,远比他们想象的恐怖。真正击垮他的,却是作为一个父亲的软弱,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在天亮之后爬出庙门,将女儿裙摆上的残布,死死捏在掌心里。

  但在入夜之后,他再一次看到了佛背蛆。

  那些无声蠕动的蛆虫,和他一墙之隔的女儿。

  “你说得对,还不是时候。”梅洲君道,跃下了神龛,突然不动了。

  陆白珩捕捉到了他脊背的僵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他一字一顿道:“我错了。他们并没有离开。”

  那一瞬间,陆白珩的背后掠过了一股空前的寒意!

  梅洲君转身后退了一步,脸色在火光下依旧雪白。他一点点低头,看向了供桌之下。

  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陆白珩脑中一片空白,枪已跃进了手中,枪口直指桌下,对方面孔上同样掠过了一道黑影。

  那是......相框?

  真正让他怔住的,却是相框中的这张脸。那微微斜视的眼珠,给人以强烈的不协调感。这一张脸其实称不上梦魇,仅仅是他的刀下亡魂罢了。

  “龙川寿夫!”

  梅洲君道:“这是一场祭祀。”

  供桌底下,除了这一张遗像,还有几个红布包裹,泛着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陆白珩根本不打算去深究这里头是什么,他的目光完全落在了遗像前。

  那里放了一张黄纸,被叠得方方正正,像是土地经一类的东西,上头的文字他却并不认得,除了落款。

  弟。黾川次郎。

  ——哐当。

  门外铁锁被触动了。

  来人显然意识到了门锁被开,叽里咕噜交流了几句,那种独特的语言足以证明他们的身份,梅洲君甚至只看到陆白珩手背上青筋一跳。

  砰,砰,砰,砰!

  四声枪响,破门而出,这一次先手抢占得极为成功,惨叫声响起的同时,便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

  两人立仆!

  没有第三道呼吸声了。

  这时候阻止陆白珩,已经太迟了,梅洲君丝毫不敢大意,抓着陆白珩闪身在一边,抓起供案上的香炉,向门缝里砸去。

  木门在一声巨响中轰然洞开,对方并没有开枪回击,那两道人影在血泊中挣扎呻吟,陆白珩对他们的面孔并不陌生,正是测绘员!

  他们是日本人?

  这群人在这附近出没,原来是怀着这样的鬼胎么?

  “走!”陆白珩道,“趁剩下几个还没来,还是说,你想一起收拾了?”

  梅洲君并没有动,而是叹了一口气。

  “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看中这一个盐神娘子庙了。”

  “怎么?”

  “你往坡下看。”

  娘子庙所在的斜坡迂回而下,他隐约望见了点点火光,像是远处的人家。

  “那是常备盐仓库,”梅洲君道,“娘子庙对着的,是常备盐仓库,正好能够彼此照应。陆白珩,你明白什么是彼此照应么?”

  “左不过是蛇鼠一窝。”陆白珩低声道,旋即意识到了他话里的意思,山坡下的火光以一种异于常人的速度,不断向他们逼近。

  有盐神娘子庙作瞭望哨,这一个常备盐仓库恐怕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入了日本人手中。

  此时闻讯赶来的,是常备盐仓库的守军!

第124章

  “芳甸,那位申先生临走前还回头看你呢,难道做记者的,都是这样呆头呆脑吗?”

  “莺子,不能提他,”芳甸涨红了脸,低头替四姨太掖了掖被子,这才小声道,“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一桩事情很危险,一个字也不能往外提,这是大哥特意交代的。”

  “周大哥是这么说的?是了,那一伙人......那一伙人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该不会找上门来吧?”

  两个女孩子坐在炕沿上,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惊怖目光对视片刻,俱打了个寒噤。这种事情越是细想,就越是背后发寒,仿佛总有人在窗外巴望着。

  芳甸定了定神,心知这事端是自己生出来的,总得挑起担子来,遂安抚道:“莺子,不会的,他们没看清我们的脸,我一路上都留神着呢,要不然,他们早该生事了。”

  “说得也是,时候也不早了,再晚就得走夜路回去了,”黄莺子道,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目光却猛然定住了,“芳甸,有人在外头!”

  只见窗上压着一道横而阔的影子,觅食的熊罴一般,耸起脖子,应当是往里头看了一会儿,这才心事重重地踱起了方步。

  芳甸亦被骇了一跳,好在这影子上横斜逸出的膘肉乃是独一份的,令她旋即认出了梅老爷。他们父女间向来说不上有多亲近,做爹的向来厌恶房里那股久病的霉腥气味,鲜少过问,这会儿怎么上门来了?

  梅老爷踱了几圈,在窗上敲了敲,道:“芳甸,起来了没有?来客人了,叫上你娘,一起出来吃顿饭。”

  四姨太被这一声惊动,眼珠在眼皮底下奋力游走,眼看就要醒转了。芳甸却记起了大哥的嘱托,踟蹰不应。

  “你们有客人了?”黄莺子连忙立起来,道,“哎呀,我真得走了,回头还得找罗姊姊要织机呢。真是的,早早约好了,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芳甸摇头道:“许是她不知道你来学堂长屋,还在集市到处找你呢。”

  “说得也是,我去家里等着她。”

  “你一个人回家,不要紧吧?我同你一起。”

  “你还要招待客人呢,别惹得你爹爹生气了,”黄莺子压低声音道,飞快拎起外衣一角,露出拿红布裹着的一把布剪,“再说了,我还有这个呢。我爹说过,要是碰到歹人了,就吓退他。”

  芳甸睁大了眼睛,只是话已至此,也不好屡次三番地留她。黄莺子前脚才开门出去,四姨太后脚便悠悠转醒了。

  芳甸虽替她穿衣洗面,照料得无微不至,到底捱不了多少时候,梅老爷再一次踱到了门外。

  “老四!芳甸,还要多久?别让郎先生等急了。”

  郎先生?

  芳甸心中惊疑,见窗上投落了另一道影子,看体格应是男子。梅老爷一手搭在窗框上,同他攀谈着,那只言片语间透出异样的喜气,令她心中猛然打了个突。

  “小女......芳甸......过去在蓉城上的女中,识过几个字......哪里哪里,我们一家也是晋北出身,往后还要回城里住的......能入郎先生的眼,再好不过......”

  那个郎先生哈哈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这两人在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期许中齐齐扭过头来,在窗上钻出四只黑洞洞的眼孔。

  芳甸哪里不明白她爹的意思?梅老爷捐给她的那点儿骨血,是放贷亦是收租,在一日日养育里冷冷地滚利,如今终于到了待价而沽的时候。

  难怪......难怪大哥要特意提点她!看来大哥是知道这位郎先生的来意了,只不过,这时候装病,还来得及么?

  芳甸一时间心乱如麻,偏偏就在这时候,一只枯瘦的手攀到她颊边,怜爱地碰了一碰。

  “芳甸,”四姨太轻轻道,“你也该想想了,要是良配,就听你爸爸的话。如今......娘是陪不了你多少日子了,等娘去了,你也有个安身的地方。”

  芳甸被这话里的不祥意味所慑,慌忙道:“姆妈,怎么说这样的话?莫要胡思乱想,你明明好多了,和前些日子比起来,是日见一日好起来了,是不是?”

  偏偏四姨太没有答她的话,而是靠坐在炕边上,扭结袄裙上的盘扣,乱发烘出她瘦而长的脸容,马和骡那样忠善的眼睛。

  芳甸依稀窥见了一点儿过去生活的残影,忍不住将脸偎在四姨太怀里,四姨太便将女儿的鬓角拢匀了,扶正了发卡子,郑重道:“芳甸,你要听老爷的话!”

  听话!那种骡马似的听话,又要枷到她身上来了。

  芳甸嘴里发苦,从母亲怀里慢慢坐直了。所谓决心,在催生之初,总是硌得人胸骨生疼的。她一时不知该把目光投往何处,这一间斗室内仿佛爬满了蛛网。

  “老爷,我们就来了——”四姨太道。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她瞥见了插在布篓上的一束翅果菊。

  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一束了,但那种清澈透亮的鹅黄,仿佛是从大哥掌心里沾染来的。

  她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点儿苦涩的勇气。

  照梅老爷的意思,这一顿饭譬如在钱货两讫前摊开来盘一次货,一来令郎先生放心,二来也令芳甸相看一眼,免得那点新式思潮又闹出难堪。郎先生并非什么丑人,年轻有为,他做爹的也不至于亏待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