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第137章
陆白珩那日重伤昏迷之后,在病榻上躺足了七天。
这期间他并没有全然昏死,而是被斥离于肉身之外,眼看着自己向鬼门关淌下去。那一枚洞穿背心的枪孔一刻不停地吸纳着他,仿佛母体鸿蒙未开的子宫,猩红、昏暗、温暖,他像漏向皮外的葡萄那样,在无尽疲惫的重力中由生坠向死。
这感觉他亦不陌生,幼时那一场高烧,陆氏一脉无数次的出生入死,身上数处旧伤......他不知和阎王几回照面了。
唯一不同的是,虚无之中,有一只手死死拉着他。那五根指头里的牵肠挂肚一下就把他的神魂绕住了。
梅洲君正抱着他。
难不成要死在这家伙怀里?到时候那眼窝里若能滚出一滴泪......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时,还颇有几分悲壮。奈何心思一动,一切都失控了,他连手指头都看管不住,何况是向来不服输的嘴!
......照见......己心?
为梅洲君挡下这枪,难道不是出于一股子不服输的憋闷么?怎么死到临头,脱口而出的却是真心?
偏偏这话简直像在嘴里筑巢已久,趁他无暇管束,都扑楞楞地飞出来了。陆白珩头昏脑胀,腔子里被震得嗡嗡直响,比命不久矣更要命的是......这难堪的、预示着一败涂地的倾慕,竟然逮着空子钻出来了。
倾慕?
他对梅洲君抱着的竟然是这样的感情?
这一下晴天霹雳劈得他心跳过速,热血没能冲进颅中,便从枪眼里一股脑儿岔了出去,简直是老天派来催命的!
这家伙听清楚了没有?怎么抓住他后心的手依旧如此稳定?仿佛全天下只有他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都既往不咎了,不想听也不成,至于把冲出口的话再鬼鬼祟祟地拾回去......死者为大,绝无可能!
指不定就是最后一眼了,贪看一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一生中唯一不怕向冤家低头的时候,也唯有将死的瞬间了。
只一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陆白珩竭力睁了一下眼,眼前的景象朦朦胧胧的,像是沉在水里的光斑。他透过光斑窥见梅洲君煞白的脸色,这隔雾看花似的一瞥,忽而为他挣得几许清明。
就这么死了,虽说无悔,却也并非无憾。
“梅洲君......”他喃喃道,“抱紧一点儿......好冷......”
偏偏在这一瞬间,小车刹停在了虚虚摇曳的红光之中!
人声......脚步声......数不清的手电光束......血灯夜行......援兵......大哥来了。
梅洲君的手颓然松开时,他心口的热气也猛然往上一浮。
这口气一散,他的意识也就混沌了。有大哥在,诸事无恙,什么悔憾不甘,也俱沉入海底了。
这七天功夫都泡在刮骨疗毒的苦海中,漫长得无边无际。
就这穷酸地方,能搜刮到的好药估计都用在他身上了,医生来来去去的换了好几个,也不知大哥从哪搜罗来的。只是取子弹时用的依旧是那瓶痛起来要命的鼠尾油,想来大哥已和戏班接上头了。
陆雪衾在取子弹那会儿全程坐镇着,红净手里的药瓶重逾千斤,其中八百斤是被那目光浇铸出来的。好不容易等子弹从肌肉间挤了出来,又是一长串的清创缝合,他整个人被麻药浸透了,无论如何醒不过来。
死是横竖死不成了,他嫡亲的大哥便又放任他在病榻上生熬,仅仅每日头尾露一回面,盯着他换药。
这也就罢了,那外衣襟口上往往还裹挟着一缕淡淡的气息。陆白珩闻着了几回,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不是他大哥身上那种沉而冷的味道。这气息格外清冽,仿佛他大哥衣上上一缕并不服帖的走线,游丝软线飘无影,只让人恨不得伸手揪过来,看个究竟。
梅洲君身上的伤也不轻,又皮娇肉嫩的,难不成爬不起来了?还是赚够了他的便宜,翻脸不认人了?大哥一定又抱过他了,耳鬓厮磨的时候,也不知道惦记着伤员么?
姓梅的再不来,害他含恨死了,往后烧锡箔都会回潮!
“大哥......”他脑中混沌,在换药时发起了胡话,“梅......梅洲君......”
话音刚落,他大哥两只眼睛就黑阗阗的,从鬼门关里发厉光了。
“冷......衣服......”
没等到裹着梅洲君气息的外套,两床硬邦邦的棉被倒是砸了下来。陆白珩本就因枪伤换药俯趴着,这下差点没被压得背过气去。
“怎么还没醒?”
“先前肺动脉出血阻塞了气道,脑中供血亦有不足,这才昏睡不行,好在清淤及时,令弟年轻,体格强健,大帅大可放心。”
“多事之秋,不是做梦的时候,”陆雪衾道,“该醒了。”
陆白珩朦朦胧胧地听了几耳朵,一时也没想起来这大帅姓甚名谁,直到他大哥发话。
这一段时间不见,大哥竟已占山为王了?难怪城里头打得不可开交!
说起来,他比梅洲君早一步得知大哥平安无恙的消息,他们陆氏有自己的一套传讯手段,早在看见那张堂会请帖的时候,他心里就掠过了一阵狂喜。
看大哥的意思,是要将戏班重新收归羽翼之下。能安心唱一阵子戏,自然是一桩大好事,至于姓梅的......大哥遇险那日,他身上的冷漠简直是从骨子里拧出的一把冰碴,全无半点情谊可言,若放在过去,陆白珩自然乐得看他吃些苦头。只是这鸿门宴当真摆到面前了,他心中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兄弟二人本该剑指一处,怎么眼见大哥雪中捕鸟,他却心生不忍?
他不能泄露大哥的行踪,正如一个百爪挠心的哑巴,若是两只眼睛能说话,只怕已按住梅洲君指手画脚一番了。
——不要进城,不要进城,横竖戏班无事,你不是满心想着插翅而飞么?走得越远越好!
以梅洲君之机敏,这莫名其妙的县城邀约恐怕早已引起了他的疑心,本不会轻易去赴。偏偏二人阴差阳错间被卷进了日本人那档子破事里,那点恋恋不舍的安宁亦如梦幻泡影一般,一触即溃。
直到蜂窝岩后,梅洲君挡在他身前,血战二武士,肩后血流如注,他才真正下定决心,传讯给了大哥。
那一瞬间,他心里的不甘简直像被银针刺了个洞,酸溜溜地往外冒泡。
进城......无退路,只能进城!
如今看来,县城内外到处是日本人的眼线,唯有大哥身侧有一隅栖身处,姓梅的这样识时务,想必兜兜转转间,一切又回到了当年。
许是头疼脑热之故,他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胀鼓鼓的郁气闷在骨头里,仿佛发不出去的热汗,他整个人拧在棉被里,几乎要大叫起来。
他这一通发作立时引来了注目,几个医生间的交谈声聚拢在他身侧,那闷得要命的棉被亦被掀开了一角。
“仲民兄快来看,先前那一瓶鼠尾油确实对枪伤有奇效,距离上一次清创仅仅隔了一日,伤口这么快就长出新肉,想必愈合之后,疤痕浅淡,犹胜于我们先前拟定的法子,你那一手缝线的本事,怕是派不上用场喽!”
“要是早用上这个法子,大帅背后的烧伤也不一定......”
“不见得,大帅背后皮肤受创严重,如果不植皮,溃烂感染的速度远非枪伤可比,这药油性质未明,贸然去用,还是太过激进了些。只是如今熬过了排异,适应良好,用来后续祛疤倒是未尝不可。”
植皮手术?这么严重的烧伤?
当初在火车站,必然是九死一生!
仅仅是听得三言两语,陆白珩心中便窜过一阵悚然,恨不得抓着他大哥数一数胳膊腿,即便如此,他埋在棉被里的手指头依旧只是微弱地挣动了一下。
他这点儿动静,亦没逃过医生的眼睛。
“大帅,令弟苏醒在即,麻痒是难免的。厚被子不宜去盖,免得伤口再次发炎。”
这倒是金玉良言!
陆白珩刚觉得松快些,他嫡亲的大哥便冷冷道:“他是积郁于心,该好好发散发散。这一次还要多谢几位,救舍弟一条性命。”
“不敢当,不敢当!蒙大帅荫蔽,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正是,要不是当初大帅仗义出手,我们几人早因常氏莫须有的猜忌,葬身豺狗腹中了。”
“常氏长年伴斧钺而眠,末了连手术刀也不敢相信,实在是可悲可叹!”
第138章
“岂止是手术刀?他以毒药害人,便不敢求医问药,好以刀笔杀人,自然深惧口诛笔伐,要不然,愚珉兄,我们今日也不会相聚于此地了。”
“说来......大帅,文声公那头可有消息了?我们这些人无不是常氏的眼中钉,肉中刺,文声公冒险送我们来晋北,万一为常氏所知......”
陆雪衾道:“我已接到消息,文声公将于三日后抵达晋北。”
“什么?他也离开蓉城了么?”
“他这一走,岂不是坐实了常氏的怀疑?”
“文声公假托政见不合,将常云超大骂一顿,争执过后便辞去职务,四处讲学。以他之声名威望,纵然在明面上闹翻了,常氏若非使出暗杀手段,亦奈何他不得,只是蓉城终究是不能待下去了。”
几个医生瞠目结舌,半晌才有人道:“他老兄倒还是这般脾气!”
“常云超也有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见报了没有?若没有,我这儿还有报社逃来的几位同仁......”
陆雪衾道:“陈静堂近日在晋北境内活动,难免不会借此事向常云超邀功。诸位务必小心,秘密筹办学堂一事暂停,留待文声公到来。”
“好,这县城附近多的是日本人的眼线,我等绝不擅自行事,替大帅招致风险。”
“不单是日本人,”陆雪衾道,“你们要提防的,还有宋道海。”
“宋道海?”
“宋大帅?他不是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时不比往日,这是在他晋北地界,日本人和国民政府在他看来虽是恶客,但也需摆出东道主的架势,”陆雪衾道,“他宋道海为了两头安抚,必然得纳出投名状来,捉了你们送过去,既是示好,也是交代。”
几个医生俱苦笑起来。
“我等打定主意,做一回穴居小鼠就是。”
“大帅为了我等,甘冒此风险,实在可敬!他日晋北联大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落成,必然离不开大帅之大义。”
“我?”陆雪衾道,“谈不上大义,同仇敌忾罢了。”
也正是在这时,陆白珩脑中拨云见日似的,忽而闪过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大哥当日能在火车站脱身,竟有这一把助力!
他们谈话间提及的不是旁人,正是教育部长王文声。其人秉性急烈,嫉恶如仇,早年参与筹建国民政府,论资排辈,犹在常云超之前,活到现如今而不死,其威望可想而知。他自打任教育部长一职后,为提携后辈青年,脾气大有收敛,只是凡是文人,总有一身四处作梗的反骨,他手底下那些报社集会不知令委员长添了多少烦心事,又屡遭力行社剪刈,双方闹得大不痛快,仅能捏着鼻子作同僚。
常云超并非不想动他,只是心有忌惮。
旁人不明内情,陆白珩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这位王部长手里并非只拿过笔杆子,论说起来,三十年余前,他亦是杀手中的魁首,一度开启政治刺杀之风气。
他与陆督军相逢于光复会中,年少意气,偏激兀傲,以血腥手段行光复中华之实,但这一段并肩之情譬如旷野霜露,遇寒弥坚,日出则溃。
国民政府草创时,正是他二人分歧最甚时。陆督军野心甚重,不甘人下,退居祖地割据一方。王文声倒仿佛一夕之间意气尽褪,遣散光复会刺杀团诸人,一心扶持起国民政府,作他的元老耆宿。
——刺杀者,战时之器,非长治久安之道,如今要建设新政府,须将草莽习性尽数褪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对知交渐行渐远,彼此间连疏远都颇有默契。
就连陆雪衾都不清楚父亲这一段故旧之情,直到陆督军遇刺。
当时毒药的源头没能立时查明,常氏亦不知去处,为免后患,他们兄弟在副官赤雉的掩护下转移,沿途颠沛流离,其中施以援手的便有这位文声公。
王文声带给他们的,除了昔日光复会的一处秘密落脚点,另有一封言辞沉痛的吊唁信,上云陆督军之死,他难辞其咎,必将给出交代。二位公子年幼,可以由他代为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