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96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如今想来,人此一生,命途殊异,竟是身不由己。

  陆雪衾并未应允。

  王文声如此恳切,正因他与陆督军之死脱不了干系,当年王文声在光复社秘密活动时,曾组织研制过不少用以刺杀的药物,后封存于国民政府中。

  常云超下在甜羹中的,正是其中最烈的一味。

  虽后来查明此药为实业部长连泰舟所盗,但在当时,他大哥岂能轻信?也正因如此,王文声心怀愧疚,将他们视作子侄,暗中照拂。他明面上与陆督军多年不相往来,是以也未曾引来常云超的注目。

  陆白珩幼时丧父,倒对这一位刚正硬朗的伯父颇有孺慕之情,只是这一段情谊,早已断送于蓉城银行爆炸案中。

  那一颗飞入升学典礼的流弹引发踩踏,在场师生多有负伤,在常云超着力渲染之下,更是一时惨案,此举意在令雪衣人沦为众矢之的,阴差阳错间,却正中这位王部长命门。

  陆白珩并未亲耳听闻王文声与大哥那一番争执,仅仅记得大哥掀帘而出时,面上笼着的寒霜。

  “陆雪衾!”王部长的声音亦在帘后激荡,裹挟着一股磅礴的怒意,“你是血腥报复,渐入疯魔了!如此偏激,仅能为世人敌,终一日会堕入死路,你如何醒悟不得?”

  “死路?”陆雪衾道,“以血洗血,我是做不得聪明人了。”

  “养虎为患......是我养虎为患!”王文声道,“陆雪衾,蓉城留不得你,你们好自为之!”

  陆白珩对这位王部长的印象亦止步于此,自那一番争执过后,王文声如他所言,撤去了供予他们的一切便宜,是力行社又初登台面,蓉城形势瞬息万变,全凭大哥独力支撑。

  王文声这个名字,自此也仅在报上碰面了。

  这时听几个医生骤然提及,陆白珩倒吃了一惊。那日火车站暗中出手相助的,竟然是王部长?双方竟似冰释前嫌,大哥答应了他什么?筹办联大……难不成是让大哥放下屠刀,改作教书夫子么?

  他不着边际地胡想了一通,却在这浑浑噩噩的高烧中,瞥见了一丝挣脱泥泞的曙光。

  陆雪衾道:“时候不早,几位请回吧。”

  “且慢,”其中一位医生道,“大帅......你肩后怎会渗出血来?坐着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陆白珩听出医生语气中的异样,又忆及他们屡屡提到的烧伤植皮,还道他大哥伤处流血化脓了,到底是一母同胞,他背上亦开始钻心一般地麻痒,恨不能睁开眼睛望上一眼,换个心安。

  “无妨,只是一点小伤。”

  医生道:“大帅如此不顾惜性命,口中这一点小伤,可令我们冷汗潸潸!植皮手术不比其他,大帅,你肩后的伤口可是挣裂了?还请袒露右肩!”

  一阵衣物窸窣声过后,医生便吸了一口冷气。

  “大帅可有如先前所说,好生养伤,按时用药?伤口崩裂......得立时重新缝合!”

  陆雪衾异样地沉默了片刻。

  陆白珩竭力去看,两边眼皮却如灌了千吨浆糊,灯光分明已浇在眼睑上,却无论如何漏不进来。

  也正是在这时,他听见大哥道:“没什么大碍。内人近日患有失眠症,有安眠药么?”

  内人?

  陆白珩打了个激灵,两边眼皮短暂地跳起来一瞬,灯光刺目,一片朦胧中,他仅仅望见了大哥线条精悍的右肩。

  大片皮肤凹凸不平,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灰白,其上横亘着几道狭长的抓痕,仿佛铁石丛中,迸出一缕偏激顽艳的柔情。

  陆白珩脑中轰地一声,没能借势醒过来,那涌上心头的酸意差点没将他憋死在被褥里。

  这内人还能是谁?

  梅洲君久久不现身,竟是在大哥床上害起了失眠病么?

  他正愁醒不过来,看来得捉着姓梅的,向他渡一渡病气,把那梦里头魂牵梦绕的东西分匀了,便可不药而愈!

  许是他一片诚心感应于天,在当天夜里,他又连着做了几个心急火燎的梦,终于在狼狈之中,惊坐而起。

  他真正醒来时,月满中天。

第139章

  陆白珩扯开窗帘时,尚且有使不尽的力气,恨不能两胁生翅,扑棱棱挣出窗框去。偏偏夜色就在此时迎头浇下,黄沙萦窗,月亮高而远地荡在昏黄月翳中,锈得发不出光来,仿佛高天之中一眼幽幽的井。

  他心里那点躁动霎时间被这圆圆一只覆盂盖灭了,邪火伏窜,泯为冷飕飕的黑烟。

  醒了又如何?难不成还能把梅洲君扯过来问个究竟么?

  心气一泄,他就从癔病中清醒了,背后枪伤亦火辣辣地泛起痛来,不由得一头撞在窗框上,立时有几个属下拥到床边,又将他架了回去。

  “二公子醒了,快去告知少督军和雉公!”

  “二公子怎么突然起身了?当心身上的伤势!”

  陆白珩摆了摆手,坐在床沿吸了一阵冷气,脸色这才平复下来。

  “不用管我,横竖死不了,大哥忙着呢。”

  他说的也不全是气话,只不过这几个属下知道他的脾气,哪里会放任他口是心非?等有几个急急推门出去了,陆白珩才惊觉过来,道:“雉公?雉公也在这儿?”

  “雉公近来心情不佳,好在二公子总算是转醒了,他心头一块大石想必也能落地了。”

  “心情不佳?”陆白珩纳罕道,“他老人家何曾有过心情舒畅的时候?”

  “雉公和少督军闹了些不快,正好二公子醒了,也能代为调停。”

  “什么?说来我听听。”

  属下得了授意,便向他禀明火车站一役以来的种种,陆白珩听得舌桥不下,急道:“大哥这样拂赤公面子?为了他?不对啊,那会儿姓梅跟我在一起,确实是九死一生,无凭无据的,也未必是他通敌。”

  他话说得急了,被鼻腔里一股奇痒呛得连咳了数声。

  这土腥气是忽然间扑进来的,仿佛外头低空盘旋着许多浮土,说不尽欲盖弥彰的味道。他背后枪伤亦莫名地发寒,一股寒气钻进了骨头缝里。

  晋北入夜之后,实在是奇寒彻骨。这黄沙亦是寻常见惯的,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猛然划过一缕犹疑。

  “二公子,二公子?伤口可还好么?”

  属下见他坐着不应,唤了几声,向床边走来,也正是这阴影变幻的瞬间,他忽而瞥见了溅在窗框底下的一蓬黄沙。

  这散射的弧度......不是浮土,是被重物碾得飞溅的泥点子!

  陆白珩吃了一惊,伸手勾了一把窗户,借着微弱的夹角反光,瞥见了一道朦朦胧胧的黑影。是车身?

  这辆车借着风声的掩护,悄无声息停在了贴墙的死角处,若非处在他的位置,甚至还发现不了,看这架势,随时要从后院驶离。

  陆白珩满腹狐疑,转眼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披着长衣,在小院尽头一闪而没,遁入了阴影中。

  大哥!

  他竟然匆匆赶来了?

  那点兄弟友爱的煦暖才刚泛起来,他就意识到了异样——不对,刚刚......大哥怀里还抱了个人?这三更半夜的,他抱个病患出来做什么?这辆车是大哥备在这儿的么?

  “二公子!可是外头太冷了?我来关窗——”

  “不用!”陆白珩鬼使神差道,“我肚子饿了,后厨在哪个方向?那儿,行,你替我去做两碟梅花糕来,要薜荔籽粉磨碎了做的,洒点凉豆蔻,吃起来越冷越好。”

  那属下道:“这......二公子,这地界哪里去弄薜荔籽粉?”

  陆白珩不耐道:“你麻利点儿,我牙疼得要命,得镇一镇。”

  “......是!”

  等房里空无一人了,陆白珩便松了口气,急忙扭过头去,他大哥的身影再度在不远处浮现了,身披的大衣亦不知何时罩在了怀中人身上,仅能隐约看出一点儿皎白的脸孔。

  梅洲君双目紧闭,但脸色毫不平静,即便隔了这一段距离,陆白珩依旧能看清那颊侧剧烈震荡的冷汗,透明的水蛇一般,成注往颈窝里淌去,这种出汗量实在是反常,让人怀疑他浑身的水分正在剧痛中急速蒸发。

  他的一只手甚至挣脱了长衣的束缚,死死抓住陆雪衾的肩侧,指骨不堪重负地暴突出来,是一弯弯惨淡的青白色。陆白珩毫不怀疑,若不是剧痛作祟,他甚至会给大哥照着脸来上一拳。

  但他的嘴唇依旧动了,陆白珩并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只知道大哥脸上霎时间笼上了一层泛青的寒霜。

  那点儿极怒很快被按了回去,陆雪衾扼着他的手腕,将那濒死般的挣扎一寸寸按回了外衣里,梅洲君的胸廓猛然起伏了一下,脸上更是透出湿漉漉的惨白来,在大衣深处困厄地辗转,仿佛月溺于水。

  这哪里像是耳鬓厮磨,分明是一场强掳!

  大哥在做什么?深夜备车要带他去哪里?这家伙又不是钢筋铁骨,伤中这么一通折腾,还不如......还不如搁在他身边昏着呢。

  陆白珩远远看着梅洲君嘴唇翕张,仅仅是想见那一股虚冷的气流,心里就被戳了个对穿,在奇寒中蹙缩成了一团。

  与此同时,他的掌心却微微发起热来,仿佛有什么人捉着他的手掌,轻轻展开,钢笔尖旋即触来。

  写的是什么?

  陆白珩甚至不用低头看,也能想见那两片早已模糊了的墨迹。

  太平无事。

  少生事端!

  他一面紧盯着窗外,一面下意识地攥住了掌心里残留的痒意,心里猛然掠过一个念头。

  他掌心里的萤石粉......洗净了没有?这玩意儿不论是黏附性还是延展性都令人咋舌,不知有什么日本人的邪门歪道在里头。在被龙川次郎追杀那几天里,他们可谓是吃足了苦头,他掌心里更是蘸满了萤石粉,当时仅能用布包裹住,若是还有残余,如今黑灯瞎火也看不出来......

  大哥究竟要带梅洲君去哪儿?

  他仅仅是一解心中的疑虑,免得大哥盛怒中做出什么懊悔终身的事情,为大哥分忧,算不得兄弟阋墙。

  思及于此,他忍痛直起身,将窗缝又勾开了一点儿,但就在这一瞬间,变故陡生。

  他大哥扼着梅洲君腕脉的五指忽而一震,手背上的青筋刀脊般条条绽出,这双手素来冷定如铁,陆白珩近乎错愕地意识到,大哥竟然在发抖!

  发生了什么?

  陆雪衾在一步疾冲中,单膝落地,将梅洲君打横放在膝上,一把扯开了大衣,五指更是闪电般挫向后者喉骨,试图截住他吞咽的动作。但说时迟,那时快,大衣掀开的瞬间,梅洲君的胸腹已经以一种近乎惨烈的幅度拱起,五脏六腑均如绷扯到极限的弓弦,泵出了一口利箭似的鲜血。

  以陆雪衾的速度,依旧截停不住那一口迸散的心头血!

  陆白珩脸上变色,骤然起身,只见他大哥瞳孔亦猛然一缩,在梅洲君飞速惨败下去的脸色中,以两指按住了他颈脉。

  颈脉骤停。

  仅仅是看他大哥的面色,陆白珩心中便翻涌起了一股空前不详的寒意,他也顾不得许多,疾声道:“医生呢?大哥,快去叫医生回来!”

  “医生早已被送往县城各处藏身处,算算时间,车应该已开出了几十里。”有个声音在他身后道。

  陆白珩两颊咬肌突突直跳,脑中血气翻涌,他生平从未有过这么惊惶的时候,仿佛被一刀截断了气管,甚至连有人靠近背后都未曾察觉,直到一只手按着他的肩侧,令他坐回到了床上。

  “二公子,小心伤势。”

  陆白珩这才从一片蜂鸣声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寸寸拧过头去。

  “雉......公,”他深深吐了一口气,道,“药呢?他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有什么催吐保心的药么?”

  “太迟了。”

  “迟?怎么可能会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