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梅洲君只是紧盯着陆雪衾的面孔,在那掌风挫向胸骨的瞬间,仰起脸来,将双唇贴在对方的唇峰上,喉头滚动。
他唇边已渗出一缕血色了,筹码亦亮明在台面上。
——这一味药,是你吃,还是我吃?陆雪衾若不肯服药,锦囊中的烈毒,便将尽数化入他喉中。
电光石火间,陆白珩已然明白了大哥的选择。
非但不能退,还要将药尽数攫入口中!
他松开了梅洲君的手腕,转而扼住对方肩侧,加深了这一个饮鸩止渴般的吻。那一双冷定如铁的眼睛很快就在药性的冲刷下,涣散开来了,但却依旧死死盯着梅洲君的眉心,其中可怖的执念几乎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怨鬼。
梅洲君却心如顽铁,以指腹按揉其咽喉,催逼他吞咽。
砰!
陆白珩最后听到的声音,便是大哥轰然坠地时的闷响。
“蠢材,疯子,煞神!”梅洲君低声道,坐直了身,“一报还一报,好好......睡一觉吧。”
第143章
哐当。
镣铐坠地时,梅洲君抓着床沿,整个人晃了一晃。烈酒发酵出的眩晕感在他脑中回旋,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拖曳着毛玻璃般的重影。
他并没有立时下床,而是用力揉捏着腕骨,感受着渐渐回流的力量。这还是他这些天来头一回挣脱桎梏,定睛一看,手腕上竟积压着一圈可怖的淤青。
也正是这一阵锥刺之痛终于洞穿了脑中的混沌,使他得以缓过神来。
此地不宜久留!
他方才所说的话,大半是诈陆雪衾的,根本经不起细思,不料却得来如此容易——试问谁家的母亲,会将烈毒佩在幼儿襟前?
锦囊中所储的,是一味镇定安眠的草药,口服之后,能令人昏睡不醒。至于能从陆雪衾眼皮底下挣得多少时间,尚未可知,有如刀悬背上。
借力起身的瞬间,他的手腕忽而一紧。
这么快?!
几根噩梦般的手指再次箍住了他,拉得他一个踉跄,梅洲君脸色微变,双目疾电般回扫。
只见陆雪衾在昏睡中亦不安宁,五指凭本能死死抓住他,恨不能将指腹上的枪茧一一烙进他血肉中。
但凡有人看见少督军如今的脸色,便会从背后涌起一股深不见底的寒意。两枚眼珠在眼睑下突突直跳,那一点稀薄的睡意显然是行将失效的符箓,无论如何镇不住其下呼啸的戾气与不甘了。
梅洲君立时听出了这痴人所说的梦话。
——不,许,走!
好大的威风。这凶兽虽倒伏于地,爪牙却时时惊颤,仿佛随时要挣起来咬断他的咽喉。
梅洲君盯了他片刻,忽而冷笑一声,将那手指一根根从手腕上撕了下来。
“陆雪衾,你连梦都做不成么?”他轻声道,目光一动,落在了那两条铁链上。
他方才从陆雪衾身上搜得了钥匙,只是双腕麻痹,在挣脱时不可避免地又添新伤,那镣铐上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用来锁住陆雪衾再合适不过。
梅洲君对他周身关节烂熟于心,也知道他通身的本事,自然不会托大,将人连腕带肘结结实实捆了数匝,这才起身朝门边走去。
地上还横着一个。
陆白珩不等他收拾,自顾自倒在海月窗下,眉毛紧皱,脸上泛着无边的困惑。
梅洲君瞥他一眼,错身之时,将钥匙丢在他身上。
陆白珩身上那点儿药性,纯是自讨苦吃,不久之后便能转醒。抓着这么个烫手山芋,这家伙跑也不是,留亦不敢,天人交战中,恐怕也无暇再来寻他的麻烦。
——至于能不能从陆雪衾盛怒之下逃脱,就看他的造化了。
门开之后,梅洲君再没有回头。
月深而远,这无边的空明支撑着他,一步步向外行去。只是寒风一吹,广寒彻骨的药性又开始反扑,冷热交织,仿佛身在乱潮之中。
陆雪衾言出必行,他无处可去,已在生死簿上除名。一旦贸然露面,陆雪衾的障眼法失效,必将引动陆氏旧部与日本人的双重追杀,甚至祸及亲眷。
酒醉后的昏沉亢进,连日被囚的怨怒,锦囊绽裂时的悲恨交加,前无出路,后有追兵,不得与亲故相见,自此无颜告慰于母亲灵前......若非他仍留有最后一点自制力,恐怕刚刚便已提枪了结这段孽缘了。
为什么没动手?
陆雪衾从他口中夺药之时,他心中涌现的并非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片兴致索然的空茫。
何其疯魔!
他亦不可避免地为这种执念而惊诧,唯有敬而远之,但凡......有任何动摇,过往种种流血挣扎,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这一瞬间的动容竟如针刺一般,梅洲君骤然惊醒,踉跄一步,整个人撞在了院墙上。
这一声闷响显然惊动了什么,有个苍老的声音从门房里叫道:“什么人?”
梅洲君认得这个声音,是偏门门房老金,专司收发信件,替主人家送报纸。他过去就给梅家当过差,有些情分,是以虽老眼昏花,仍守着个闲差未曾卸职。
这么个老头子,打发起来轻而易举。他侧退进墙根阴影里,撮唇学了几声鼠叫。
门里果然有了趿拉鞋底的动静。不多时,房门吱嘎一声开了,从中探出一支黑黢黢的烧火棍,在黑暗中胡乱打划了几下,烫出几缕发烫的青烟。
“去,去,去!又闹耗子!”
门开的瞬间,墙根便被火光熏得通红了。梅洲君一眼便瞧见了靠墙处的铜盆,里头烧得毕剥作响,不时飞旋出几张烧穿了的残纸,似乎是刚引着了火。
这一点火光被淹没在浩渺的夜色中,原本是微不足道的,梅洲君胸腔中深不见底的寒气却为之一退,脑中忽而掠过一道灵光。
是了,取暖!
更深露重,他仅仅走了这一段路,手脚便被寒气侵袭,药性眼看就要压制不住了,不知还能走出多远。若能以纸引火,吞入口中......旁人畏之不及的,对于他而言却是一味灵药。
金老伯赶了一阵耗子,似乎是受不住外头深重的寒气,又缩回去将房门带上了。那一阵急遽变化的气流果然又冲出了几张残纸!
梅洲君拣了张大的,伸手接住了,上头的火乌得飞快,他刚吹去边缘处的焦黑,引着一点小火缘纸而行,目光便定住了。
只见残纸上赫然印着几行铅字。
——号外!
无名尸首堆垒浅滩,连氏商船触礁惨案!
是近日的报纸!
梅洲君心中猛然打了个突,眼前的铅字如虫豸一般扭动,他仿佛有一瞬间失去了认字的能力,从头到尾看了三遍,那字都从眼里虚虚实实滤过去了,无论如何凑不成意思。
他猛然抬手,捏了一捏眉心,这才靠着院墙,把这一篇短报看了下去。
晋北口岸接连涌上浮尸,曝晒之后,臭气熏天,经宋道海多方查验,身份终于辨明,是连氏商船触礁后溺毙的伙计。连氏押送的这一船皮货售价不菲,沿岸多有亡命徒泅水打捞,撬开船舱一看,里头嵌有腐尸数十具具,仿佛船底累累的藤壶!
如此阎罗手段!
他早该想到,以陆雪衾一伙的做派,斩草除根,怎会顾惜旁人性命?
若说方才涌上心头的尚且是一己之愤,如今他却在奇寒彻骨之中,迸发出了空前的杀意。
——天道昭彰!陆雪衾,与虎谋皮,是我之耻,我不杀你,是我之过!
好在今日......便能了结!
他单手撑墙而起,灌入肺中的那一口冷气与爆沸的心跳相冲撞,竟令他眼前一阵发黑。
于此同时,院墙之外,传来一阵童稚的呼声。
“卖——杏花喽,卖杏花!新摘的杏花,还沾着水汽......金大伯,你们府上要不要?正好供小姐太太们晨起挂在床前......啊!”
“当心!”
卖花童子绊了一跤,亦扑在院墙上,那杏花花瓣被夜风吹得纷纷扬扬,逾墙而来。梅洲君心中狂跳,猛然转过头去,院门自铁锁间敞开一线,那顽铁般的黑夜里仿佛扑进了一道曙光。
一道人影俯下身去,将那翻倒的杏花篮扶正了。
第144章
梅洲君浑身的力气都泄尽了,沿墙止不住地滑落下去,任由杏花湿雨一般扑了满身。
是他!
比起上次见面时,连暮声又清减了不少,只是肩背依旧一丝不苟地平展着,这使他身上那种相当老派的纡徐文雅之中,又透出瘦石般铮铮的质地。
那一瞬间的大悲大喜,几乎将梅洲君冲刷得形骸俱灭。这一场黑不见底的梦里,竟有天意使然般的眷顾。
这种侥幸如此虚幻,若说他一生中怕过什么,那便是此刻——仿佛呼吸声稍稍重了,眼前的蜃景便会泯作云烟。
只是......这绝不是重逢的良机。且不论对方是如何死里逃生的,这样堂而皇之地露面,是生怕陆雪衾杀不了他吗?
快走!
那道身影将花篮递给童子,却又立定了。
童子见他不动,不由问道:“先生,你就是这家里新来的人么?要不要带些时令花果,作案前清供用?”
新来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卖花童子年纪小小,说话却有些路数,显然是和富贵之家打惯了交道的。
连暮声道:“你常常在这里走动?”
“那是自然!城里的夫人太太们,都爱从我这儿买鲜花鲜果,我熟络得很呢!”
“梅家的人回来过么?”
童子原本说得眉飞色舞,听得这两个字,舌头猛然打了个结,小心翼翼道:“梅家?先生,你没......没看过最近的报纸么?梅家大少爷预备进城的时候,被强人劫杀了,梅家举家离了晋北。这宅子也换人住了,听说是哪位大帅用来安置姨太太的。你要找梅家的人,只怕来晚啦!”
原来如此!陆雪衾必然弄了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哄他们离城。不,也不见得,说不定是安置在了城中某处,只在报上大施障眼法。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忽而冒出一点针刺般的酸楚,不愿令这句话传进连暮声耳朵里。这呆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访旧却为鬼,同等滋味,他已尝过一遍——
“我知道,”连暮声轻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他话说得平和,摘了眼镜,以口袋巾在镜片上抿了一抿。这擦拭的动作可谓细致,捏住镜片的手指却不易察觉地发起抖来。
梅洲君只来得及捕捉到他脸上一掠而过的痛色,他已在一片死水无波中,重新将眼镜戴上了。
“起雾了,这样看得真切些。”
这个动作透着一股书呆子气,霎时间将他拉回了人间,梅洲君却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