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100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这时真真切切地看去,连暮声远不如想象中那样纹丝不乱。正相反,他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眉目亦被洗濯出幽幽的冷黑,整个人如空心木一般,枝干挺拔之中,透出望不见底的疲乏。

  说来也可笑,他与连暮声仅仅一墙之隔,却皆已是世间无名之鬼。

  “先生,先生!”卖花童子道,“你......我也不知道你要来寻谁,这一枝杏花您收下吧,访亲问友都能用上,算我答谢你帮忙拾篮子!”

  连暮声一怔,道:“多谢。”

  童子拣了一支最浑全的递给他,转身便道别了,连暮声默立凝视片刻,将这支杏花佩在了门上。

  这呆子还不走!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梅洲君忽而听到了一声鸡啼,仿佛隔着数道巷子。紧接着是第二声——

  一股极度森寒的危机感直贯后背,这绝不是报晓,糟了,陆氏的人这么快寻过来了么?

  梅洲君不知哪里用来的力气,五指猛然抠进墙里,借力站直了。仅仅是嘴唇翕张,对方便如有所感,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门锁虚挂着,在这磁石般无声的指引中,他扭开了锁条,整个人支撑不住向外倒去。连暮声一惊,立时抓住了他的手腕。

  “嘶......你不要命了么?来这里做什么?”梅洲君道,“快走!”

  连暮声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并不发话,而是将他轻轻带进了怀里。这怀抱之中也泛着潮闷的水汽,梅洲君却顾不上这许多,扭头看时,小巷的尽头已然摇曳起了一点红光。

  血灯夜行!

  “抱歉,你看上去状态不佳。”

  这呆子温声解释道,只是握着他肩侧的手指越来越用力,甚至让他感到一瞬间的疼痛。下一秒,他身体一轻,竟被打横抱了起来。

  “来不及了,退回门内......”

  说话间,第三声鸡鸣已至,那声音异常短促凄厉,简直像是被一刀截断了气管,在血泊之中嘶鸣。

  ——砰!砰!砰砰砰!

  是枪响,好大的阵仗!汽车引擎声碾过此起彼伏的惨叫,丝毫不避忌旁人耳目,与其说是刺杀,不如说是一场血腥的扫荡。看来赤雉一行已和另一支不明势力交上了手,陆雪衾仍在昏睡中,群龙无首,对方又是难缠的劲敌,此时此刻正是脱身的良机。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梅洲君心中刚翻腾起疑云,便听巷外传来数道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戒严令——

  有可疑人士潜入晋北境内,宋大帅特批剿匪,解禁闲杂人等不得出户,违令者以匪帮论处!

  是宋道海亲自下的戒严令!难道陆雪衾的鸠占鹊巢之法彻底失效了?

  “此地不宜久留,”连暮声道,“跟我走。”

  眼前形势瞬息万变,没有任何迟疑的余地。连暮声紧紧抱着他,在窄巷间疾步而行。

  “去哪儿?”

  “安平船行。”

  “船行?”

  这地方离安平码头还有一段距离,却有数家船行,是过帐验货的枢纽,过去盐商租赁盐船,路上但凡有沉船损耗,都是在船行对帐核验的。

  那是连暮声如今的落脚处么?

  梅洲君紧靠在他怀中,余光一闪间,那些刺目的手电光竟以梅宅为轴心,渐呈围剿之势,小巷尽头不时有载兵车出没,高声斥喝着戒严搜查。梅洲君心中一惊,五指抓紧了连暮声的臂弯。

  对方是有的放矢,刀锋直指陆雪衾!

  他一腔杀机仍在鼓荡,多年病灶遇此猛药,本是能够出尽心中恶气的。但长年来并肩生死所形成的本能,要撕扯下来谈何容易?他背后冒出了一串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仿佛也跟着命悬一线。

  连暮声的手臂线条有一瞬间的紧绷,很快就松弛下来了。

  “怎么了?”

  梅洲君道:“宋道海手底下的势力盘根错节,他本人精通以一驭万之术,怎么会突然插手县城内斗?”

  “是肃清,”连暮声轻声道,“当日一别后,我请人多方打探晋北形势。晋北偏远,近年来多流亡人士,鱼龙混杂。宋大帅凡事求稳,平时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煽动人心者却从不吝惜雷霆手段。一旦发现,必将枭首示众,这一回恐怕亦是如此——有什么危险人物混进来了。”

  肃清......流亡人士......危险人物......煽动人心......

  “停,别往西南走!”梅洲君勉力道,“我家正门前有一片开阔地,附近不少报社,必然会遭遇严查,无处藏身。左转——从西北角绕行,那儿有几家盐号,凌晨出货,可以借着运盐车的掩护去船行。”

  他力气不支,说到后来已微不可闻。连暮声却已心领神会,跟着他的指引,脚步一转。

  这个男人性情虽然温和,却别有一番临危不乱的决断,总能在强光扫荡的边缘截住脚步,在刀刃之间平滑地流淌过去。那胸廓震荡的幅度亦带着令人心安的热量,梅洲君在越来越昏蒙的酒气中,不可避免地往黑甜乡深处滑去。

  不,不能睡!分明是危机四伏的时刻,他怎么能如此松懈?

  梅洲君被一种莫名的焦灼感摄住了,哪怕睡意浑厚得像一滩不断崩解下滑的烂泥,他依旧不敢倒伏进那一汪柔光中,仿佛水面亦是高空,一脚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但那一双环护住他的手臂,却别有一番风雨不侵的笃定。

  “不舒服?”

  “......唔!”

  连暮声留意到他微弱的挣扎,却还以为他怕疾行间的颠簸,遂解开大衣襟口,将他轻轻按在胸前。

  “凡事有我。”

  这话里似乎有催眠一般的力量,梅洲君脑中的弦忽而崩断了,眼前黑云扰扰,酒意所带来的麻痹感很快就席卷了全身。

  这混乱的黑暗感不知持续了多久,他身上冷热交替,源源不断地出汗,颈窝里挤满了冷汗,水蛇般乱窜。好在大步疾行时的颠簸感终于被另一种有平缓的震荡感所取代,他倚靠在连暮声臂弯里,眼帘上盖满了橙红色的光,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周缓缓荡漾开去,说不出的迂回稠厚,仿佛身在襁褓之中。

  潮湿的水汽......柑橘的香气......好热......哪里来的光?是天亮了么?

  梅洲君本能地在那怀抱里辗转,只是连暮声风尘仆仆,衬衣亦是湿透的,袋口里透出什么硬物的轮廓,骤然触及面颊,竟令他打了个寒颤。

  哒,哒,哒。

  他一度以为自己听到了连暮声的心跳声。那声音极其规整紧密,近似于精钢圆规间不容发的转动幅度,因精确到毫厘而显得不近人情,仿佛笼罩在湿而冷的露气中,截不断,握不住,看不清,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连......”他嘴唇翕张,仅仅吐出一个字,对方起身的动作就是一顿,抽出一只手,在他额上试了一试。

  “抱歉,”连暮声略一迟疑,道,“你出了很多汗,得换一身衣裳。”

  梅洲君双目紧闭,也不说话,五指用力抓住了对方的衬衣袋口。连暮声安抚式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终于在这短暂的僵持之中明白了他的意图,从袋口里取出一物,放在他手心里,梅洲君急促地呼吸了一阵,立时抓紧了,以手指摩挲着此物的轮廓。

  那声音霎时间清晰了无数倍。

  嘀嗒,嘀嗒,嘀嗒!

  这一回,梅洲君终于睁开了眼睛。身侧似乎点了灯,他双目猝然遇光,难以聚焦,指针便在视线中虚虚地转动,浑如精钢织就的雨帘。

  原来是一枚怀表。

  当日蓉城一别时,对方在灯下调节怀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也正是在这似醒非醒的一瞬间,他忽而触及了心中不安的根源——是柔和。连暮声身上的柔和无限趋近于流逝的时间,澄清如水,却不可撼动地往东流去。

  “你醒了?别睁眼,是外面的渔灯,等船过去——”

  难怪身下颠簸不定,原来是在船上!等双目适应了船舱里的光亮,他终于看清了如今的处境。他二人就坐在某处狭窄的货舱之中,船尾搁置着不少竹篓,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柑橘气息,几乎滴沥出潮湿的清香来。天色还暗着,仅能隐约看出河岸的轮廓,晨起的渔船渐渐离岸了,渔灯红通通地一闪,在船舱外一晃而过。

  连暮声的面容依旧皎洁而平和,但在急遽的明暗变化下,连白纸都能冲荡出群山万壑般的幽邃感,他看起来又不像他了。

  梅洲君支着额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你相信巧合么?”

  连暮声轻声道:“我不信。”

  他这样坦诚,梅洲君反而笑了一声。

  “想来也是,上天何曾厚待于人,怎会给我以巧合呢?”

  “不,不是这个原因。”连暮声摇头,忽而握着他的手,抓住怀表,在机括上轻轻一拨。

  ——喀哒。

  指针骤停,万籁俱静。

  “事在人为,”连暮声徐徐道,“世事湍急,逝川无回,我偏要向它......借来一分钟。”

第145章

  船舱之中,犹自笼罩着破晓前深黑的寒气。舱底亦不平静,不知多少仓皇暗流推拥向渔灯笼罩处,浊厚到了照不透的地步,像是卷刃的厚铁,锻着丝丝鸽血红。

  风雨如晦,谁能幸免?

  也正因如此,梅洲君听出了一股冷定如铁的自负,这话和连暮声平素表露出来的气质迥异,绵里藏针般一闪。

  梅洲君挑眉道:“这样狂妄,不像你连公子会说的话。”

  连暮声轻轻笑了一声,道:“狂妄?一点贪求罢了,听闻与时局抗衡者,皆已死尽。”

  “常有人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我倒记起一番和蚍蜉有关的争论,”连暮声道,“曾有人为蚍蜉指一条生路,说是秋意如刀,草木摇落,与其霜冻而死,不如撼树求活。又有一人驳之,不可,大树倒则天下倾,枯木未必能逢春,且去遮风避雨。你说,该如何了结,如何决断?”

  “你不是在问我,”梅洲君道,“你连大少爷观一叶而知天下秋,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事已至此,怎么反倒犹疑起来?”

  连暮声仿佛被他问住了,半晌叹道:“天下之秋啊......顺势而为容易,骗过自己的心却太难,有一瞬间骗不过,便想不自量力。”

  “如何不自量力?”

  “我明知世间风雨不可停,朝生暮死不可知,你我如舟行水上,明日亦不知何所往,但在此时、此刻——我别无所求,只求做一分钟梦。”

  梅洲君笑道:“你喜欢做梦?我还以为你生平不敢合眼,闭目亦掐分数秒,唯恐略失分寸。”

  “偶尔。”

  “一分钟太长,我不喜欢做梦,”梅洲君道,“我听人说过,枕戈待旦时,切忌做梦,一旦弄假成真,便会死在今夜。”

  “我知道。但凡是人,便会不惜代价之事。”

  “聪明如你?”

  “驽钝如我。”

  连暮声低声道,取下眼镜,以拇指按折眼镜腿,插回衬衣袋中。他额发亦为舱中冷风所掠动,数不清羽翮翩翩的乱影。这个动作仿佛预示着单刀直入的进攻,他面上的冷静自持一旦崩解,眼睛里的一切便格外近切,直直地抵在梅洲君面上。

  ——揉碎了,摊开了,给你看。

  这种来源于目光深处的倾诉与抚摸无异,它们静静地包裹着梅洲君,以一种熟悉的,渴求到令人肝胆俱颤的力度,由额心流淌至颌面。

  失去了眼镜的阻隔,梅洲君方才捕捉到了那眉心一道克制的折痕。他心中一跳,忽而明白了这一分钟粘稠的质地由何而来——连暮声正在把某些熨在身上的,极度压抑的东西,一丝丝抽离出来,萦绕在他身上。

  这种心灵冥合的尝试是如此矛盾而徒劳,梅洲君几度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牙关发酸的意味,仿佛如山重压下,一缕不能自抑的真心。

  一生只此一瞬,忘了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