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戏真做 第16章

作者:春日负暄 标签: 近代现代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躲在育婴堂的木柜里,漆黑狭窄。木柜外,是沈令仪撕心裂肺的尖声呼救,还有冲天的火焰。

  开始产生幻觉了,他感觉自己很热,被打伤的地方已经痛到麻木。他在地上摸索,找到那把扔在地上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往手臂上划了一道。

  疼痛让他免于坠入往日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咬!给我狠狠咬! 明天入 V!

第三十章 育婴堂往事

  沈馥从来没有觉得过自己是个孩子。

  从记事开始,他就是自己一个人,吃不饱穿不暖,在街面上胡乱生活着。每天想的都是吃什么,每天都觉得饿,那种饿得心慌的感觉仿佛深入他的骨髓。

  后来,当地豪绅主持创办的育婴堂红红火火地弄起来了,要让同情心泛滥的小姐太太们捐钱捐粮,就必须得有面黄肌瘦的孩子。沈馥就是这时候被弄到了育婴堂去,一开始他还想着溜,但一点溜的机会都没找到,没有了他们这些孩子,小姐太太们给谁捐钱呢?

  在育婴堂里,捐来的米面堆满了仓库,但一点都没有落到他们这些孩子嘴里。

  沈馥还是每一天为吃饭发愁,育婴堂里每个孩子都很饿,沈馥太瘦小了,很难让自己吃饱。除了吃不饱之外,育婴堂里还有那些老嬷嬷,他们肆意地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在孩子的身上,在衣服遮掩住的位置,沈馥身上满是伤痕,大部分是被烧火棍抽出来的。

  整个育婴堂里,最让沈馥畏惧却是厨房里的厨子。

  他是个胖团团的中年男人,笑起来眼睛眯着,他所在的厨房里总是香喷喷的,但那些食物却是落不到孩子们手上的。沈馥知道,总有人能从胖厨子手上拿到点吃剩的食物,但得到食物怎么能不付出代价呢。

  一开始,沈馥并不明白。直到有一次,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偷偷溜到厨房去。胖厨子正在吃一碗油汪汪的肉,吃得十指油津津的,他一回头就见到了躲在角落里的沈馥。他笑眯眯的,招呼沈馥过去。

  无奈,肉香就像带着小钩子一样,钩着他。

  沈馥警惕地凑过去,瘦得尖尖的小脸上只剩下一双圆而大的眼睛。

  胖厨子笑容可掬,抓住他的手臂。他太瘦了,一把就被拽住,厨子手上的油全部蹭到了他的衣服上。可能长年走街串巷的避害本能让他心头一颤,沈馥一把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厨房,仿佛那里有一张大嘴要把他吞下去嚼碎。

  那天他跑出去,在走廊转角撞到了沈令仪。

  熄灯后他们是不允许离开床的,沈令仪捂住他的嘴巴,上下打量他一眼,往他手里塞了半块馊馒头,小声对他说:“不要再去厨房了,饿死也别去。”

  沈令仪同样有一双大眼睛,因为瘦而格外显眼。

  即便同样是过着衣不蔽体,饿不饱馥,沈馥也从心底里同情沈令仪。育婴堂的女孩子,一旦到了十八岁,是会被嬷嬷们嫁出去的,至于是嫁给白头的的老翁还是瘸腿的光棍,这就不是女孩子们能决定的了。

  于是有一天,于维鸿走了之后没多久,沈令仪就和他说:“我们逃出去吧。”

  旁边还有更小个的小阿,刚来育婴堂的时候,他不会说话,只会 “啊啊啊” 地叫,常因这样,被人欺负。沈令仪天生有一颗恤弱的心,在他快饿死的时候,也给了他半块馒头。

  逃出去,说得简单。

  育婴堂里,每个门都有人看守,每个窗户都装上了铁条。唯一一个可以通向外面的,就只有厨房的窗户。沈馥一直记得,在厨房的大灶旁,有一扇小窗,那就是他们通往自由的门。他们能商量的时间并不多,无处不在的老嬷嬷们就像看守羊群的秃鹫,她们尖锐的目光会无时无刻盯紧他们,不允许他们凑到一起交头接耳,被抓到了就是一顿打。

  好不容易,他们找到了机会,溜到了厨房,那扇窗户也开着,足够瘦小的他们钻过去。厨子应该只是离开一小会儿,灶里的火还在腾腾地烧,锅里 “吨吨吨” 不知道在煮什么,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小阿先爬,他瘦小的身体利落地穿过那扇窗,然后是沈馥。

  这是他们说好的,沈馥要让沈令仪先走,沈令仪说,她是姐姐,她应该在最后。

  就当沈馥的手刚刚够到窗框的时候,胖厨子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他们吓得一抖,沈令仪当机立断,压着声音让小阿在窗外藏好,然后把沈馥拽下来,让他在灶旁的柜子里藏好。

  柜子太小了,里面堆满了储存的米面,只能勉强塞下沈馥一个人。

  沈令仪把柜门关上,颤抖着声音,让他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沈馥常常在噩梦里反复回溯,他仿佛多年来都一直走在一个迷宫里,绕来绕去,找不到出路。噩梦里,有沈令仪的尖声呼叫,她奔跑挣扎间撞歪了插在灶洞里的烧火棍,带出了烧得旺旺的柴火,引燃了打翻在地上的油,火迅速燃起来。

  沈馥受不了了,他从柜子里跌跌撞撞地出来,拿起那根烧火棍,砸在了胖厨子的后脑勺上。

  沈令仪脸色煞白,吃力地从胖厨子沉重的身躯下爬出来,拉住沈馥颤抖的手,给胖厨子补了一下,她说:“别怕,是我杀的。”

  他们姐弟俩你扶我拉地爬出窗户,临走前,还将所有干燥的柴火都扔进了火里。窗下是柔软的草坪,小阿根本不懂得躲,只知道哭,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哭。在此起彼伏的 “救火” 声中,他们拉着手跑。

  沈馥赤着脚,脚底被划破,满是血,小阿也摔倒了一次,但这回,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哭,咬着嘴唇,埋头跟着跑。刚才一直没哭过的沈令仪这时候却哭了,她拼命拽着沈馥的手,拽得他疼得不行。她不停地重复:“别停,快跑,别停,千万别停......”

  从那以后,沈馥的噩梦里总是有那个漆黑的柜子、沈令仪的尖叫声和冲天的火光,那是他一生的梦魇。

  连被枪指着都不怕的他,此时却被这个漆黑的小房间打倒了。

  他浑身冷汗,搂住自己,不停地发抖。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仿佛过了一万年,又好像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漆黑的小房间里的那扇门开了,日光从外头照射进来,像一把利剑劈开黑暗。沈馥觉得自己像活过来了一样,开始一点点地恢复知觉。他感觉到有人走进来,托着他的身体,将他扶起来。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古龙水香,这个人在他耳边叹道:“刀是给你自卫的,你怎么反而给自己放起血来......”

  沈馥已经没力气骂人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一口咬在陆既明的手臂上,狠狠地咬,将噩梦中所有的恨和怕,将这段日子里受制于人的苦闷,全都发泄在这一口里。

  作者有话说:31 更了。原本今天入 V,被我搞错了。明天休息,周一更 32 和 33,到时候 31.32.33 都入 V,抱歉了大家,我是猪

第三十一章 鹰视狼顾

  在梦里,沈馥都觉得自己还在跑,跑得腿发软,心发慌也还在跑。有双手在牵他,时而在时而不在,开始他以为是沈令仪,但后来他又知道不是。

  仿佛在梦中路过了最幽微的往事,沈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无力,疲惫不堪。他躺在松软的床上,醒来时入眼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他偏了偏头,发现自己正躺在陆公馆他自己的房间的床上。

  “你醒了。”

  沈馥循声看去,见到了陆既明。他站在房间的大穿衣镜前,整理身上的戎装。陆既明平时不是长袍马褂就是西装革履,少有穿军服的时候。一是他在军中没有任职,二是他自己爱做出个浪荡纨绔的样子。

  此时,陆既明正仰着头整理呢料军服的立领,配着少将军衔的领章,衣襟上还有一枚金黄色的五角形嘉禾勋章,长筒军靴锃亮泛光,硬壳大檐帽放在一旁,配上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高大挺拔,倒真有一点军威凛然的意思。只是他对镜一笑,整个骨头又软下来了。

  沈馥虽然全身乏力,但好歹没受什么重伤,在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手臂上的刀伤已经包扎好了。他看向陆既明,也不说话,等着陆既明自己说。

  “我想着你说不定会捅几个人,没想到你竟是给自己划了几道。” 陆既明整好衣装,倚在大立柜旁看他,笑道,“梦里还在骂人骂得起劲,也不知是在骂谁。”

  还能有谁,沈馥想道,谁该骂就骂谁。

  “小孩儿似的,” 陆既明说道,“不给拉手就哭鼻子。”

  做梦时的事儿怎么能算真事儿呢?沈馥止住羞耻害臊的心情,往下坐了坐,靠在松软的枕头上。闻着枕头被褥上淡淡的古龙水香,沈馥竟觉得有些安心,仿佛梦中的慌张和惊惶只剩下淡淡的虚影,马上就回消失。

  陆既明给了他匕首护身,看起来还算是做了件人事。但换个角度想,这也代表着陆既明早料到沈馥会被带到醇园,陆既明又是什么用意呢。

  沈馥目光流连在陆既明的领章上,满是疑惑地问道:“少将?”

  陆既明顺着他的目光,屈起手指弹了弹那个崭新的领章,说到:“老爷子刚任命的。章振鹭还在外平乱,我代老爷子主持今天的步兵演练。”

  少将军衔对于陆既明这个毫无军功的大少爷来说,有些夸张了。往年的演练都是章振鹭主持的,这次平乱如无意外数月就能结束,等他回来再演练不迟。在此之际,任命了陆既明,等于是大张旗鼓抬举陆既明和章振鹭打擂台,但又给了这么高的军衔,军中没人服他,等于把陆既明架在火上烤。

  陆重山是既要削章振鹭的权,又不想让陆既明得了好。虽娶不了方媛当孙媳妇,陆重山也没肯吃亏,非得要让孙子出头和侄孙争权,两下打起来,他老人家高坐钓鱼台。

  陆既明盯着沈馥,见他表情就知道他想明白了。沈馥意有所指地对陆既明说道:“看不出来大少还是个孝顺的孙子。”

  能顺着老爷子的心意。

  陆既明吊儿郎当地指了指沈馥,怪声怪气地说道:“他都用我的挚爱威胁我了,我只能顺竿子爬了。”

  与其让敌人找到把柄,不如做一个把柄递给敌人。沈馥此时更加明白自己的定位了,自己充当的就是陆既明的 “软肋”,靶子竖起来了,所有想牟利的,想耍阴谋诡计的,全部都冲他来了,陆既明在旁边能把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

  说到底,沈馥也不是真正的 “软肋”,真的没了也不损失什么。

  陆既明掏出怀表看了看,“咔哒” 一声盖上,拿起大檐帽反手扣在头上,帽檐压在他漆黑的剑眉上,阴影也掩盖不了他锐利的眼神。

  “楼下堆了很多贺礼,你歇够了就去看看。”

  陆既明伸手扶着床沿,笑眯眯地将脸凑过去沈馥脸侧,仿佛要讨一个分别的亲吻。沈馥对他是越来越警觉,偏了偏头。陆既明只顿了一顿,就退开去,两指并拢,横在帽檐边,利落地向外一挥,笑道,“回见。”

  陆既明走后,沈馥吃了点厨房送上来的东西,下床舒活了一下筋骨。他还翻了翻房间里,如他所料,那把匕首已经不在了,陆既明不会将武器留给他。他扶着栏杆下楼去,才走了一半,就惊得停下了脚步。偌大的客厅里,堆堆叠叠都是数不清的匣子,有大有小,无不是描金嵌宝,不看里头的东西,光看匣子都值不少钱。

  沈馥百无聊赖,开始拆起了盒子。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些都是恭贺陆既明授衔的贺礼,拆着拆着却发现不全是这么回事。其中有个描龙绣凤的匣子,里头装的居然是一袭黑褂红裙,黑褂上绣精致的鹤穗八团,还有红涯海水纹样,红色马面裙上也是金丝银线,极尽华丽。

  这是新娘结婚所穿的裙褂。

  沈馥嘴角抽了抽,将那裙褂放回匣子里。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叠报纸,匆匆翻过这几天的新闻,一下子就见到了昨天的头版头条上,赫然刊了一则结婚公告,新人的名字正是沈馥和陆既明,婚期就在下月。

  怪不得有这如水般的贺礼送来,原来还有这个因由。

  陆既明过家家似的办结婚,凑热闹攀关系的也过家家似的送礼,好像联合在一起,正儿八经地做一件滑稽的事,让沈馥啼笑皆非。

  事虽滑稽,礼却是真金白银。沈馥转念一想,送裙褂的人说不定也不是想要他真的穿,只不过找个由头送点儿值钱的,这黑褂红裙看着就昂贵不已。

  想到这里,沈馥也没心情去拆剩下的匣子了,随意一放,转身出了客厅,眼不见为净。他路过陆既明的书房,那儿也一如既往地锁着,是沈馥进不去的禁地。他也没想着要进去,只是看着紧闭的门出神。

  陆既明到底有什么底牌,能自信自己在陆重山与章振鹭两人的争权中捞到好处。

  数里之外,烈日当空,城外的陆军兵营里,步兵列队,手持步枪,枪械在阳光照耀下泛着肃杀的光。陆重山高据台上,比前两年枯瘦了不少,戎装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但他的目光还是鹰般锐利,紧紧盯着站立于阵前,被一众军官簇拥着的陆既明。

  少帅出征平乱,带走了不少人,剩下的多是陆重山的老部下,德高望重者有,军功累累者有,没有一个人将陆既明看在眼里。当先一人,拿过前列步兵手里的一杆枪,递到陆既明手里。

  他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少,弟兄们都看着你露一手。”

  他不称军衔,只喊 “大少”,明显是话中有话,不服之意溢于言表。

  顺着他的目光,陆既明见远处错落竖着一些靶子,是待会儿演练所用。这个环节本是没有的,对于没有摸过枪的陆大少来说,明显是个刁难,但也没有人为他出头,大家都在等着看他出丑,高台上的陆重山脸上满是慈和的笑,像足一个慈爱小辈的爷爷。

  陆既明一笑,接过枪,上膛、瞄准、扣扳机,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砰” 的一声在空旷的校场上久久回响,最远的一个枪靶应声而落。陆既明将枪丢还给军官,一时间无人说话,都被他震住了。

  “献丑了。”

  陆既明回头望向高台上面目模糊的陆重山,目光锐利,如鹰视狼顾。

  作者有话说:婚礼来了,洞房还会远吗!

第三十二章 婚礼

  平州城所发生的种种变化,俱都瞒不了在平州经营多年的章振鹭,但他一无所动,仍旧在西北兢兢业业地平定叛乱,如意料之中,一路高歌猛进。陆重山稳坐钓鱼台,既有侄孙战功彪炳,又有亲孙在侧孝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病情仿佛,也不知是什么病,只是时常见医生出入醇园。

  陆既明仿佛军务繁忙,日日来去如风,比起往日四处寻欢作乐,似是忙了不少。沈馥乐得如此,心里挂念着沈令仪那边。自从上次找到机会让沈令仪和于维鸿一晤,他还没有机会和沈令仪交流消息,也不知那于维鸿是什么情况。

  幸好,机会马上就来了。

  陆既明仿佛是真心要和沈馥办个婚礼,虽他忙于军务,却有裁缝、厨子、乐师等人如流水般在陆公馆进进出出。平州百姓们一开始还惊奇得很,见这架势,倒也津津乐道起来,把这当作是有生以来难见的新鲜事。

  一日大早,沈馥还在睡梦中。陆既明大摇大摆地推门入房,将窗帘刷地拉开,让晨光倾斜而入。

  说来奇怪,陆既明最近再也没有了那些轻佻的行为,沈馥想起之前他们俩虚与委蛇的时候那些亲吻拥抱,甚至是更进一步的肌肤之亲,恍如隔世,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沈馥漫无边际地想着,陆既明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说道:“快些,今天去瑞福祥裁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