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戏真做 第17章

作者:春日负暄 标签: 近代现代

  “裁什么衣服?”

  陆既明朝他眨眨眼,笑道:“当然是裁结婚的衣服。”

  沈馥无语,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提线木偶,任由陆既明提着线指挥他过家家。他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翻身下床,正要解衣,一回头见陆既明还站在门边,不由停住动作。

  陆既明看了看他领口露出一小片白皙肌肤,点了烟,笑道:“我又不是没看过。”

  沈馥看他一副赖皮的样子就觉得牙痒痒,坦荡地解衣,反手扔到床上。他身上就剩下一条绸裤,挂在胯骨上。这段时间他瘦了些,显得皮肉越发紧实。绸裤料子好,贴着身体,勾勒出挺翘臀线。

  陆既明越是要看,沈馥就越是要坦荡,仿佛已经入定,垂着眼,将挂在一旁的藏蓝色长衫穿上,仰着头,扣子一路扣到脖子上。

  陆既明仿佛用双眼飨足一顿美食,咬着烟蒂,眯眼笑道:“走吧。”

  陆既明亲自驾车,开到了瑞福祥在平州最大的门店。早有人等在店里,领着他们一路上楼到一个僻静雅间,有裁缝在等候,拿着软尺给他们量身。沈馥最近晚上总是心悸惊醒,觉有些不足,打着哈欠。

  本可以让裁缝上门,像之前那样,不知道今天陆既明为什么要带着他亲自来量身。

  那讨人嫌的孟三居然也来了,搂着个曼妙女郎,似乎是来量身做旗袍。一行几人坐在雅间里,瑞福祥备有香茶糕点,由一个瘦削的灰衣伙计奉上。那伙计放下茶点,恭顺殷勤地说了几句吉祥俏皮话。

  沈馥递过去一眼,觉得那伙计居然有几分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

  裁缝等着量体,觉得他谄媚丢人,低声呵斥那伙计道:“吴香,还不快下去!”

  那伙计讪讪然退出去。孟三饶有兴趣地又看了几眼,朝陆既明挤了挤眼,满脸戏谑,陆既明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只是喝了口茶。

  沈馥猛然想起来,许久之前在落雁滩旁孟三的园子里,他有提过,陆重山的杨姨太太和瑞福祥的一个伙计有染,伙计就叫什么 “香”,看来就是这个吴香。但沈馥实在是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人,他看向陆既明,也没看出什么来,只好撇开不想。

  因为要裁婚礼用的礼服,陆既明既是大主顾,又是少东家孟三的贵客,裁缝量体格外殷勤认真。先是给陆既明量了,轮到沈馥的时候,陆既明也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抢过裁缝的软尺,亲自给沈馥量。

  沈馥瞥他一眼,驯顺地抬起手,任陆既明拿着软尺量他腰围,仿佛环抱。

  “干什么......” 他小声问道。

  陆既明也小小声回答:“量体裁衣啊。”

  沈馥不知他又犯什么病,嘟哝道:“装模作样......”

  陆既明将那软尺一紧,沈馥被他一勒,话音骤断,无处着落。陆既明贴着他耳朵说道:“现在人人都传我是个痴情郎呢。”

  他们面上都是笑意盈盈的,在旁人看来就是耳鬓厮磨,陆既明的手在沈馥的腰上反复流连,说话时交颈贴脸,偏偏俩人都是高挑英俊,看得孟三那女伴脸颊飞红,掩着嘴吃吃地笑。裁缝垂手立在旁边,满脸窘迫,孟三挤眉弄眼,阴阳怪气地哼起浓艳戏词。

  “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

  唱罢,孟三套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催道:“走了我的大少爷,到点儿了。”

  陆既明抽走软尺,往旁一抛,深情缱绻地朝沈馥看去,说道:“我和孟三有事相商,先离开一步,待会儿来接你回家。”

  陆既明真的是占了皮相的便宜,眉高目深,好似真的深情款款,不知就里的人,一下就能在他的眸中溺死。但沈馥心知肚明,既然陆既明要做这个痴情郎,他也就配合。

  “快点来。” 沈馥柔声说道。

  陆既明点点头,抬手似要摸他的脸,又顿住收回,最后只是帮他抚了抚衣襟褶皱。

  沈馥哪肯认输,若说假装痴情郎,他自认也不差过陆既明。他当机立断,抓住陆既明停在他衣襟的手,面颊上一片逼真的红,低头让嘴唇擦过陆既明的手,声音既轻又柔,他又说道:“快点来。”

  陆既明点头,一步三回顾,当先往外。

  孟三嬉皮笑脸地携伴跟在后头,沈馥一直都烦他,抬脚踢了踢脚边的小凳,把只顾着调侃陆既明的孟三绊了个踉跄。

  孟三气结:“你!”

  沈馥朝他笑,还是那副羞不自胜,沉溺爱河的模样,无辜极了。陆既明还在前头,孟三也只能吃了这个暗亏,气鼓鼓地跟着走了。

  裁缝重新拿起软尺,战战兢兢地道:“沈少爷,麻烦抬抬手。”

  沈馥收了笑,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漠然地看向窗外。 窗下正是车水马龙的旺市,天光已经大亮,人来人往。沈馥眸光一缩,人群中有个小个子的少年,正好抬头看他,就是小阿。

  沈馥忙吩咐裁缝:“劳烦叫人帮我卖份今日的报纸来。”

  裁缝忙去吩咐,沈馥在窗边正好看着瑞福祥的伙计到马路对面去买了一份报纸,小阿在他身边走过,状似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那伙计匆匆上来,把报纸拿给沈馥,沈馥笑得如春风拂面,上前一步,拂过那伙计衣摆。

  “谢谢,你这儿蹭了灰。”

  那伙计受宠若惊,讷讷不敢言,赶紧退走。

  沈馥拿起报纸,手心里扣着从伙计衣兜里摸出来一张便条。裁缝量完尺寸已经离开,只剩下沈馥一个人坐在雅间里,品茶看报。

  见左右无人,他匆匆展开那张便条,上面赫然是沈令仪字迹。

  “看管松懈,特此传信。于不可信,从长计议,伺机一晤。”

  沈馥匆匆揉起便条,扔在水杯中,化去字迹,连茶带纸泼掉。脱身的路又断了,他心里思绪万千,想到沈令仪与于维鸿往日的情谊,又替沈令仪担心起来。

  思来想去,已经到了中午,陆既明果然如约返回,载着沈馥回家。

  他独自回来的,孟三已经不在。他也没说和孟三到底有什么事,和什么相关。但看着他好像兴致勃勃,下车时绕过车头,绅士地给沈馥拉开车门,作出个请的动作,门童似的。

  沈馥惊疑不定,心想,每一次陆既明兴奋的时候,准没好事。

  陆公馆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热闹,他们甫一下车,门房就来说,有一个乐队来了,正等着陆既明去决议。

  “决议什么?” 沈馥问道。

  “婚礼啊。” 陆既明步履轻快地往里走,“得让我听一听才行,婚礼上的奏乐很重要。”

  沈馥越发觉得荒诞好笑,跟在陆既明身后,客厅里,乐手们都摆开了种种西洋乐器,正等着陆既明来听。领头的指挥殷勤地朝陆既明和沈馥握手问好,沈馥伸出手去,无可无不可地一握,愣住了。

  那指挥笑得憨厚,已经转身去指挥乐手们准备奏乐。

  陆既明回头看向沈馥,有些得意般说道:“阿馥,我亲自挑来的乐队,你听听。”

  指挥轻轻一挥手,钢琴、风琴、提琴齐奏,乐声悠扬。

  沈馥却无心欣赏,他垂在身侧的手搓了搓,回忆着刚才握手时的触感——这乐队的指挥,手上竟是厚厚的枪茧。

  陆既明已经挨到沈馥身边,手指随着乐音一点一点,似是陶醉其中。他朝沈馥耳边凑去,笑道:“婚礼就在下月,你可得好好准备。”

  陆既明行事,悖离常理,想一出是一出,沈馥已经对他的散漫性子习以为常,也隐约猜到他看似毫无章法之下的别有深意。但他还是没料到,陆既明竟然要大大咧咧地将这场啼笑皆非的婚礼办在醇园。

  沈馥惊呆了,上一回陆重山还绑了他去,百般威胁,如今却能允许他们登堂入室,做这样的荒唐之事吗?怕不是会把老爷子气死,恨不得把自己大卸八块。

  陆既明却混不在意,说道:“那老不死的自顾不暇,还能管我?”

  他话中大有深意,沈馥还想再问,陆既明却不再说了,另起话题。

  章振鹭西北平乱频传捷报,平州城歌舞升平,在这乱世之中,晋中的百姓却难得的有了和平安稳的错觉。

  醇园中有一片湖,恍若一块绿汪汪的碧玉,镶嵌在精美的园林当中。中间一道长桥,卧于碧波之上,上有闸亭,可将湖景尽收眼底。湖的一边,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小院,紧闭门扉,门前常年点着红色灯笼,仿佛在等着久久不至的归人。

  正对小院的另一边,是陆既明在醇园的留宿之地,也是沈馥第一次见陆既明的地方,这一次的婚礼,就准备在这个地方举办。

  醇园里,因为陆重山缠绵病榻大半年,反反复复,向来有些死气沉沉,近日因为要办婚礼,常有人进进出出,倒热闹起来。醇园里的仆从常在旁窃窃私语,不知道自家大少爷是什么路数。

  陆既明扬言要办新式婚礼,不要那些迂腐的婚仪,也顺理成章不让醇园里的人插手布置,只用自己雇来的人。陆既明发出去不少请柬,更以陆重山的名义,遍请军中将领,这场婚礼,出乎沈馥的意料,竟然井井有条地办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真的不会起章节名! 入 V 啦,感谢大家支持!

第三十三章 花好月圆

  沈令仪自然在应邀之列,沈馥想着要和姐姐一晤,对于这场荒诞的婚礼,又是抗拒又是期待。

  陆既明当然是兴致勃勃,带着他住入醇园。婚礼前夜,陆既明揽着沈馥,带着他在明日将要举办婚礼的洋房里参观。陆既明一手拿着杯子,里头装的应该是洋酒,还有大块儿的冰晃晃荡荡,发出脆响。

  沈馥微微皱眉,陆既明最近似乎越发酗酒,但他是海量,怎么喝下去都还是神志清明。

  陆既明领着他先在一楼四处看,到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既有传统婚礼的大红大绿,也有西式婚礼的花球白纱,和房中家具一样,不中不洋,但看着还算热闹。到处灯火通明,但就只有他们两人,空旷至极。

  陆既明抿了口酒,说道:“这里是乐手奏乐的地方,就像那日舞会那样......”

  他有超乎寻常的热情,沈馥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往外挣了挣,想离陆既明远些。陆既明却不如他的愿,手一紧,把他拉回来,继续揽在怀中,带着他继续上楼。

  “新式婚礼原本应该是穿婚纱,但我料到你肯定不愿意,” 陆既明轻快地说道,“便让人做了两套大礼服,到时候我们都穿一样的......”

  布置一新的新房里,果然挂着两套西式大礼服,几乎一样,只是尺寸略有不同。

  陆既明倒像是真的等不及要做新郎官,在沈馥脸上亲了一口,沈馥几不可见地一缩,总觉得陆既明对这婚礼的热忱极不寻常,不知道这回在发什么疯,但也只能顺着他,支支吾吾地应了几声。

  陆既明也不理他,自顾自继续说。

  “不过既然结为连理,还是要拜祖先,到那时候还是要传统些好,免得把祖宗都气活了。那套裙褂可不就派上用场了?阿馥你多担待些,不过一穿,拜了家庙自可脱下。”

  那套金丝银线的裙褂就挂在一旁,在灯光下熠熠生光。

  沈馥自然是不愿,即便和陆既明搅在了一起,他也从没觉得应该把自己当女人看待,但这时候,还是不要触陆既明的霉头好。他的家人和性命,都捏在陆既明手上,自然是乖顺配合的好。

  见沈馥不说话,陆既明引着他去看婚床。

  那张拔步床看着颇有些年头,中式的雕栏纱帐,上面铺了簇新的龙凤被褥。陆既明附耳说道:“孟三他们少不得要来听墙角的,到时候还望阿馥叫得响些,好让他们知道我们恩爱甚笃。”

  那西式大礼服与中式的黑褂红裙都挂在一侧,龙凤被褥红得耀目,沈馥不由得生出一点倒错的感觉,仿佛自己真真切切成了新人,要和人永结连理。以前生活朝不保夕,他从来没有想过终身大事,也没有对什么人动过心,今天居然阴差阳错,要和陆既明海誓山盟,真是始料未及。

  沈馥满腹心事,陆既明揽着他转回身,窗户洞开,外面就是碧波万顷。远处的湖对岸,一点红光在风中摇摇曳曳,沈馥猛然想起,那座小院就是陆既明父母故居。

  好像五彩剔透的肥皂泡突然被戳碎了一样,陆既明的兴致突然全部消失。房间里突然陷入寂静,两人杵在房间中央,正对着窗户,看着疏星点点,以及远处一点红光。

  陆既明将沈馥松开,面无表情地说道:“去睡吧。”

  沈馥见他喜怒无常,沉默着退出房间,回头看了一眼,满屋的花团锦簇中,陆既明孑立窗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天没亮,醇园便热闹了起来。

  沈馥一早起来,就有仆佣服侍着他,穿上繁复的西式大礼服。衬衣马甲,再套上双排扣直摆的英式弗瑞克外套,胸前配上襟花,戴上礼帽,手执黑色文明棍,全然是西式绅士模样。仆佣不住夸他,夸他肩背挺拔,衣服熨贴合身,夸得沈馥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块银元赏他。

  等到宾客开始鱼贯而入时,已近黄昏,沈馥靠在窗边往外看去,见到不少熟面孔,沈令仪果然也来了。她穿一身墨绿长旗袍,绣有艳红芍药花,花瓣重叠簇拥,裙摆处绣满落英,妆容精致,仪态万方。除此之外,沈馥还在宾客中见到了穿着西服的于维鸿。

  乐师奏起音乐,沈馥的目光反复在那个手有枪茧的指挥身上流连,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能按下不想。

  宾客列席,乐手就位,侍应穿梭其中,热闹非凡。陆既明也是一身挺拔精神的礼服,面带红光,真的是新郎官的模样。

  在座的宾客大致可以分成几批,一些是陆既明的狐朋狗友,自然是戏谑调侃不断,把场面做得越热闹越好。一些算是陆既明的长辈,都是军中的将领,看在陆重山的面子上来的,面上多有尴尬之色,见陆重山并未出席,大多表面镇定,暗地里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还有一些当地的富户豪绅,左右逢缘,四处攀谈。

  于维鸿在平州的身份是海外归国的实业家,行止斯文有礼,言之有物。沈令仪是场内颜色最好的女士,自然是簇拥者众,两人分处会场两边,好似浑不认识。

  现场还有两位最尴尬不过的人,一个是章燕回,一个是她的母亲,章王氏。

  王氏面色忿忿,口中嘀咕着 “不成体统”,四处张望老爷子的身影,等着往老爷子面前继续告陆既明的状。章燕回更是尴尬,章家想把她嫁给陆既明,陆既明却不屑一顾,全平州无人不知。她被母亲强行拉来,一如既往地穿着过时的衣裙,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头也不敢抬,泫然欲泣。

  突然,乐声一停,婚礼的另一主角从楼梯上下来,正是同样身着礼服的沈馥。

  宾客皆抬头去看,沈馥突然成了众人焦点,有些窘迫,低垂着眼,镇定地逐步下台阶。陆既明正在最下面等他,隔着几级台阶便迫不及待似的去牵他的手。沈馥不好拒绝,只好任他牵着。

  沈馥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陆既明牢牢地攥在手心,他被引着走到主婚人跟前。宾客皆四散开,露出中间一圈空地,把新人围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