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多
四年后
“油条豆浆豆腐脑!新出锅的热油条!”
“肉夹馍嘿!刚煮好的茶叶蛋!”
“八宝粥,小米粥,皮蛋瘦肉粥——”
……
清晨,天刚微微亮,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晨光隐匿在大块大块灰蓝色的天空里,楼下的早点摊却已经早早支好了摊子,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位于五环边缘的肖家河,这里的白天比北京城中心来得更早一些。早上五点多钟,在大部分写字楼和高档小区都还一片寂静的时候,肖家河嘈杂热闹的一天已经拉开了帷幕。
和对面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紧紧一墙之隔,这里却藏着一连串低矮拥挤的活动板房。像是一摊随意扔在角落里落灰泛黄的旧积木,不过几个足球场的大小,却密密匝匝地栖居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北漂,职业各种各样,但基本都是些出卖力气的廉价劳力。
他们比这座城市要更早醒来,像一群见不到光的蚯蚓,隐匿穿行在首都最底层的土壤里,勤勤恳恳地供给着维持地上繁华的养分。
虽然已经开了春,空气里还是带着北风未尽的料峭寒意。翻身的时候不小心露出被子的一角,像被浸了冰碴似的冷气便会立刻直直地钻进骨子里。
陈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地瑟缩起身子,把被角又往身下塞了塞。
不过这个点显然不是睡回笼觉的好时机,他刚要重新合上眼睛,楼下卖早餐的大喇叭便开始抑扬顿挫地嚎叫起来,混杂着菜农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还有自行车丁零当啷穿行在其中。
楼下实在有些吵闹,陈安赌气地蒙住头,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又觉得被子里太过烦闷,只好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缩在被子里打哈欠。
看了看表,离他上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陈安挠了挠头,也不准备再继续躺着,踩了拖鞋踢踢踏踏地准备去洗漱。
“老李!一个煎饼一杯豆浆,两个鸡蛋多放辣!” 陈安一边刷牙,一边走到窗户边上冲着楼下喊。他嘴里喊着牙膏沫,说话听起来含含糊糊地。
楼下却是立即听清了:“知道!老样子嘛,豆浆不放糖!”
陈安点头笑了一声:“待会下去给你钱。”
他如今住在这片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砖房里。出于各种原因,陈安不再想和人一起住。所以找房子的时候咬咬牙,他稍微多掏了点钱,寻到了能自己住的单间。说是单间,其实也不过是顶层一个五六平米的小阁楼,放了张折叠床和衣柜后就再也容不下其他。
治病几乎掏光了家底,当初他只身一人来到北京,陈安只揣了仅剩不多的几千块。北京和矿区不一样,就连喝口水都要比小地方金贵,其他更是处处都要花钱。他没有文凭,大病一场后也失去了力气,不过幸好在这里一家快餐店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薪水算不上多,但陈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算能勉强应付每个月的生活,还有他定期的复查体检。
贺璞宁给他的那张卡,连带着对方遗落的领结,陈安一直放在随身背包的最里层,从来没有掏出来过,里面的钱更是一分未动。
四年时间过去,贺璞宁依旧杳无音信。北京城这么大,陈安什么信息都不知道,找人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就连许明辉私下都劝了他不少遍,陈安的身体受过重创,万一在北京出个什么意外,身边连个能帮忙的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执着地寻找是为了什么,这件事比起目的,似乎已经变成了陈安的一种习惯。他在当地买了辆电瓶车,每周不用打工的时间,就绕着整个北京城转,直到快要把车子的电耗完才回家。
去的最多的当然是那家西装店,只是贺璞宁从来未曾出现过。
每个无功而返的深夜,陈安都会安静地给自己煮一碗面,一声不吭地独自吃完,然后再在下一个休息日继续。
他后来想了很久,最后也只能回答许明辉,他只想知道贺璞宁现在过得好不好。
良晌,许明辉在电话那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没事的时候也回来看看,朵朵成天吵着要见你。面馆那边,我跟倩儿看着呢。你也不用担心。”
朵朵是许明辉和程倩的女儿,今年刚过两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陈安对这个新生的小侄女喜欢的不行,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他把自己仅剩的情感几乎都给了她,为此甚至特意买了部手机。和朵朵短暂通电话的时间,是他一天里为数不多的幸福。
面馆还是静静地关着大门,一切和他刚离开时没有两样,只有程倩每个月会过去帮忙打扫。期间也来了几波人问这里是否出租,不管对方开出什么价,陈安一概用 “卖出去了” 来回绝。
陈安始终固执地觉得,面馆现在的房主已经变成了贺璞宁。只要贺璞宁一天不联系他,他就没有权利擅自决定面馆的去留。只是这话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他自己找的一个合理借口,只有陈安自己知道。
偶尔回到矿区的日子,陈安静静地躺在面馆二楼的小卧室里,会觉得贺璞宁像是从未离开过。
外面的天不知不觉已经大亮,陈安停止掉自己的胡思乱想,快速地洗了把脸,转身套了衣服奔下楼。
“老李!我的煎饼做好了吗?”
“好了好了,边上自己拿,还热乎着呢。” 摊位老板伸手帮他指了指,“今天出门可早啊,又要去溜达?”
陈安没事就爱去城里闲逛,这里认识他的人都知道。
“不溜达,今天上班。” 陈安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三两口解决了今天的早餐,而后利落地跨上电车,“走了啊!”
他工作的地方离住地并不算很远,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在大学城的边上。快餐店老板姓杨,早年跟老婆盘了这家小小的店面当夫妻店。店里的味道其实一般,但胜在物美价廉,附近不少学生和工薪阶层都爱过来。中午的时候经常忙得脚不沾地。陈安长得清秀周正,人又勤快外向,不少顾客对他印象都挺好,干了几个月后便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
除了打杂,有时候他也帮忙去送外卖。杨文磊跟他说好了,送一单加一块钱。
今天也不例外,又是附近几个大学的单子,陈安熟练地打包好挂在车把上,临走前朝店里打了个招呼:“我去送几个单子。”
“早去早回!店里要忙不过来啦。”
“知道了,半小时!”
他随口应了一声,拧开钥匙便出了门。
北京前两年承办了一个体育盛会,环境比之前好了许多。昨日刚下了一场小雨,地面还泛着零星的湿润。白天温度回升不少,呼吸一口沁凉沁凉的,带着刚一股清淡的木兰花香,倒是增添了不少舒爽。
陈安的心情也跟着难得上扬了几分。外卖已经送到,他一路哼着不着调的歌,不紧不慢地骑着往回走。
那几株木兰实在长得太好,路上人也不多,陈安顺着香气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结果就在这时,拐弯处突然措不及防冲出来一辆轿车。
“唉!慢点慢点——小心!”
瞳孔骤然缩紧,陈安慌忙将车闸按到最底,企图躲过轿车的刮碰,可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过后,车门上瞬间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第46章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过后,车上瞬间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车门随即被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从驾驶座上走下来,又急又气地冲陈安道:“怎么骑车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下子没看清路。” 陈安赶紧把车停在边上,忙不迭地向对方道歉。
年轻人没接话,面色不虞地绕到陈安面前查看车辆的情况。原本干净锃亮的黑色车身上,一道难看的划痕清晰可见,怎么看都有些刺眼。
陈安心虚地望着他,心里懊恼不已,想着这个月工资搞不好要泡汤了,见那人一副生气上头的表情,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实在抱歉啊,修车需要多少钱?要不…… 我现在赔给你吧。”
这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来回打量了陈安好几眼:“知道这车什么牌子的么,你赔得起吗。”
陈安偷偷地望了一眼车标,他喉咙微动,沉默半天,最后还是自认倒霉,有些无力地对这人说:“我肯定会赔给你的。”
“现在不是钱的问题。”年轻人 “啧” 了一声,露出烦躁的神色来,“真是的,早不划晚不划,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把车给划了,这不耽搁正事儿么!”
陈安看他兀自在一旁发脾气,也不敢擅自开口,正纠结要不要给店里打个电话请一会儿假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车窗敲击声。
他下意识地看了车子一眼,才发现车后座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不过贴着防偷窥膜,陈安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年轻人的反应比他还要迅速,一改方才的不耐神色,立即关切地走上前。
陈安听见他喊了一声 “少爷”。
车窗随即摇下一小处缝隙,里面的人大概是低声说了些什么,陈安被年轻人高大的身影挡着,听的并不太清楚。他只看见年轻人不时地点头应和着,语气带着些许犹豫:“可是…… 董事长说今天的晚宴很重要,请您务必重视。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不然我让他们从家里再开一辆车过来,这划痕有点太难看了。董事长肯定会——”
车内外的两个人一直在不停地交谈着什么,似乎已经完全忘了陈安这个 “肇事者” 的存在。陈安有些局促地站在自己的电瓶车前面,其实也只等了一两分钟而已,但是尴尬让这段时间变得像是无比漫长。
终于,那个年轻人重新站起了身,把目光再次投在陈安的身上。陈安原本以为他接下来就要和自己谈具体的理赔事宜,没想到这人对他说的却是:“你走吧。”
“啊?” 他不解地看了对方一眼,“那车……”
“算你今天好运,我们急着有事,也不缺你这点钱。赶紧把电车挪开,别挡车道。”
陈安讷讷地 “哦” 了一声,顺势把自己的小电车推到一边,只是仍旧没反应过来当下的情况。
这就算结束了?他不用跟着去交管局,也不用赔钱?
这种堪称狗屎运的事情还是头一回发生在他身上。陈安还有点儿处在状况外,年轻人却已经又匆匆坐回了车里。
眼看着汽车已经重新发动,看上去倒是真的不再关心他划车的这件事。陈安带着好奇,莫名想看一眼后座那个大发慈悲决定 “放他一马” 的人。
陈安下意识地探头,就当汽车经过他身边,车窗要重新关上的一刹那,他突然看见了一张让他铭刻在记忆深处的侧脸。
他曾经以为他会忘记的。
但是回想起那张面孔,却如同保持呼吸一样,成了某种习惯,抑或是本能。
陈安从不愿意承认贺璞宁已经离开了。四年间的每一个夜晚,他几乎都会梦到那一段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甚至恍惚觉得贺璞宁好像从未离开过,他就像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只是去外地上大学了,很久不给家里来个电话。陈安总是安慰自己,他总会回来的,他临走前还对自己说,要等他回家吃饭,怎么可能会食言呢。
偶尔,陈安也觉得自己好像和贺璞宁擦肩而过。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总有一些神似的影子。他也曾不管不顾地追上去,拉住路边某个人的肩膀,急急巴巴地往人家的脸上看,直到被人又惊又吓地骂走,才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满脸狼狈地朝对方道歉。
但是他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有如此强烈的预感。
心脏像是 “嘭” 地一下涨了起来,立即被汹涌的情感盈满了,空气都仿佛凝固在了此刻。
他怔愣了一瞬,而后不可置信般地飞快转过头,朝着汽车开走的方向——
不会错的,这次一定不会错的……
“小普!!!”
陈安拼尽全力喊出了这个名字,因为太过激动甚至破了音。
“等等…… 小普!等一下!停车!!”
他焦急地喊着,但是汽车却丝毫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立交桥上车水马龙,疾驰的轮胎毫不留情地摩擦着路面,鸣笛的喇叭围绕在四周一刻不停,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都市的喧闹里。
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反应,陈安慌里慌张地重新踩上电车,将马力拧到最大,跟在那辆被他划破的汽车后面狂奔。
初春的冷空气还团团包裹着这座北方城市,陈安逆着风开得飞快,风刮到脸上像被刀子割过,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陈安咬着牙,一路上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借过”,直到电车的显示也开始亮起红灯,那汽车却还是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他的脸上逐渐有了湿润,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又迅速地被风吹走。“咚咚” 的心跳声像擂鼓般在耳边回响,捶的他胸口都在止不住地发疼。
不知道又骑了多长时间,在跟着拐进一个岔路口之后,汽车终于开始减速,停在了一扇黑色的栅栏门前。
片刻后,他看到之前和自己打交道的那个年轻人走下车,对着门口的人说了两句,又掏出来一个信封样式的东西。紧接着栅栏门缓缓打开,汽车很快再次发动,消失进了门后落幕的夜色里。
顾不上平复自己混乱的呼吸,陈安一刻不敢停地骑到大门前,想要跟着那辆车一起进到门内,却突然被人伸手拦住了去路。
第47章
顾不上平复自己混乱的呼吸,陈安一刻不敢停地骑到大门前,想要跟着那辆车一起进到门内,却突然被人伸手拦住了去路。
“先生,这里是私人宴会,请出示您的请柬。”
来人穿着安保样式的制服,他说话的姿态端正却简短,似乎在陈安身上多花一秒时间都是一种浪费。然而正是这种彬彬有礼的高傲,让陈安感觉脸上烧了起来。
“我,我没有……”
陈安今天一身普通的夹克外套和休闲裤,手上推着满是泥点的电瓶车,怎么看都和这个非富即贵的地方格格不入。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很快冷冷地回绝:“没有的话不能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