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多
沈炽今天穿了一身休闲运动衫,还没有那么突兀。反倒是贺璞宁,一身标准的高定西装三件套,锃亮的皮鞋一尘不染,怎么看都和这里不搭调。路过的行人和自行车都忍不住绕道走,唯恐不小心溅起泥点,惹到什么根本赔偿不起的人物。
沈炽苦哈哈地看了看这里的环境,他今天穿的可是一双费力抢了好久的限量球鞋,平时当宝贝似的,恨不得放在橱窗里供起来,平时哪儿舍得走这种又脏又破的地方。可贺璞宁却面色坦然,毫不在意地踩在泛着油污的泥泞路面上。沈炽感到一阵牙疼,但也只好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踩着泥坑里的砖块。
他们在一家快餐店门口停了下来。很简陋的门面,廉价的红色塑料薄膜用白底写着 “津津有味” 四个大字,墙面已经斑驳,门框上也沾着常年烟熏火燎的污渍。没有脏乱差到不堪入目,但也绝对算不上鹤立鸡群,怎么看都不过是一间普通到毫无特点的老店。
贺璞宁镇定自若地站在门前,垂在身侧的手却在黑暗中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幸好沈炽忙着看路并没有注意到。
贺璞宁凝视着眼前的招牌,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进去吧。”
沈炽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到贺璞宁已经伸手撩开了帘子。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店里只稀稀拉拉地坐了三两桌客人,老板坐在里面看电视。
贺璞宁看都没看墙上的菜单,径直走到收银处点了一碗面,而后转身问沈炽:“吃点什么?”
沈炽眼睛骨碌碌转了好几圈,最后要了一份板烧鸡腿和卤肉饭双拼。
他们找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来。贺璞宁熟练地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桌子,没过几分钟,老板便端着热腾腾的饭食放在他们面前。
“二位慢用哈,咸菜在出餐口自取。”
沈炽犹豫着掰开一双一次性木筷,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米饭不软不硬,卤肉肥瘦相间,炖得软烂入味,鸡腿的个头也很对得起它的价格,上面还淋了厚厚的一层照烧酱,看上去很有食欲。
如果是作为工薪阶层,这里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放眼这个北京,这样的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怎么卖力地夸奖,也只算得上比平均水平稍微好一些而已。他们这些人,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识过,哪里会真的被一碗面而折服。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为了图方便,随便填肚子,这里和贺璞宁上班的地方也并不顺路。为了这么一碗面,驱车绕远花了将近半个小时
沈炽心思活络,很快便猜到了贺璞宁选这里是什么意思。
“那位——在这儿呢?” 他意有所指地问。
贺璞宁却没回他的话,也不知道听见了没,盛了口面汤放到嘴边。
“还是不对……” 他眉头微皱,像是在自言自语。
自那晚以后,他又叫了好几次这家的外卖,却再没遇见那个寻找已久的味道,和记忆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一切都像是他兀自幻想出的一场虚无的闹剧。
沈炽心里满是好奇,四处张望着,连饭都没吃下去几口,他压低了声音问贺璞宁:“到底是不是啊,急死我了你。”
贺璞宁低头吃面,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别看了,人不在。”
沈炽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好憋屈地无功而返,愤愤地咬了一口鸡腿。
店门口又进来一个人,看模样是个中年男性,穿着不知道哪家企业的工装,身上零星落了一些油漆的痕迹。
他似乎是店里的常客,利落地点了道盖浇饭,便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板闲聊。
“又是这么晚下班?” 老板一边盛菜一边问。
“哪呀。” 这人抱怨道,“还没上班呢,我吃饱了赶紧过去。”
“怎么,改成上夜班了?”
“可不是么,冬天里环保那边查得严不让开工,现在好不容易开春了,得赶紧赶进度,我们全都改成了三班倒。唉——北京的日子不好混呐。”
老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咕嘟冒泡的汤汁,却没接他的话。
“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 等菜的时候,这人接着问道,“冯姐跟小陈呢?”
“你冯姐回老家接孩子去了。小陈——” 说到这里,老板突然叹了口气,“他要辞职了。”
“啊?” 问的人也难免惊讶,“怎么突然就不干了?”
“他说家里还有几个亲人,一直念叨着要他回去。估计也是留在这赚不到钱吧。我能给开的工资又少。就跟你说得是的,北京这地方,外地人呆着多难熬啊。就说我跟你冯姐,来来回回跑了多少次了,到现在我家孩子那转学申请也没弄下来……”
那听着的人扒了一口饭,又要了瓶冰啤,对着闷了一大口,才继续说:“可惜了。小陈长得这么标志又讨喜一小伙,我还寻思给他介绍找个对象呢。说起来,总是小陈小陈的,等到人家都要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叫啥。”
老板难得笑了笑,给他的杯子续上热水。
“叫陈安。”
热腾腾的面汤里,突然跌落进一滴透明的液体。
角落有个放大了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阵叮叮哐哐桌椅推搡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人着急地站了起来。
“璞宁?你没事吧?你…… 你怎么哭了?”
第54章
作者有话说:下章又要见面啦! 明晚单位有个酒局,估计结束的不太早,赶早的小伙伴可以后天再来_(:з」∠)_
沈炽问他为什么会哭,他依旧答不上来。
可是只是听到 “陈安” 这个名字,就感觉心脏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传来细细密密的酸涩与疼痛。他明明应该跟这个人素昧平生,但身体却像是不受他控制,拼了命地想靠近对方。
贺璞宁觉得他的人生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处,让他对自己感到越来越陌生。
那日以后,贺璞宁像是跟自己杠上了,工作起来更加不要命。仿佛要用一些可掌控的忙碌去抵抗那些不能掌控的情绪似的,只要自己够忙就可以不去想。
不去想陈安是谁,陈安为什么要离开,陈安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言,在这拥挤过度的北京难以立足。
手下负责的新商场终于通过了验收顺利开业,团队为此加班忙活了好几个月,此时颇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吵着要去好好庆祝一番。
贺璞宁早就答应过,自然欣然应允,提前便让岳哲订好了包厢。
到底是一群热情气盛的年轻人。虽然刚开始碍于贺璞宁的身份有片刻的尴尬,但酒过三巡热气上头,一帮人也按耐不住,纷纷暴露了本性,气氛很快热闹了起来,KTV 里响彻着一阵阵的鬼哭狼嚎。
平日里再怎么正经,贺璞宁也终归是一个和他们差不多的同龄人而已,几个胆子大的趁机开始灌他的酒,难得有这样起哄的机会,到最后几乎是每个人打了一圈。岳哲看着暗暗心惊,几次想替贺璞宁挡下来,又被他默不作声地按了回去。
聚餐嗨到深夜才结束,包厢里早就喝得横七竖八,饶是贺璞宁都不免有些头晕。他强撑着目送几名女生一一上了车,直到路边只剩他和岳哲两个人。
一阵冷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把路灯下的影子吹乱了。
贺璞宁还在原地定定地站着,他只穿了件风衣,此时垂手站在树下,衣角在风里空荡荡地摇摆。
岳哲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萧瑟来。
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副总,该上车了。”
贺璞宁却动也没动,也没回他的话。
“副总?” 岳哲以为他没听见,便又喊了他一声,“我送您回家吧?”
他话音刚落,却看见眼前的背影脚步有些不稳,紧接着身形一阵轻微的摇晃,突然间毫无防备地向后倒去——
“副总!”
岳哲惊呼一声,急忙冲上前扶住了他,这发现贺璞宁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全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贺璞宁喝醉,对方的酒量明明很好,跟各公司的老总在酒桌上总能左右逢源,今天虽然被灌得猛了一些,但也不至于醉到站都站不起来。
不过当下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岳哲将人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半推半扶着往车里挪。贺璞宁虽然看上去清瘦匀称,但架不住身高摆在那里,此时醉得像摊烂泥一样,岳哲费了好大力气,才艰难地把人拖到了车后座。等终于把贺璞宁安顿好,他已经出了满额头的汗。
贺璞宁虽然醉得不轻,却没什么喝多的糗态,整个人不哭不闹,甚至比平时更为安静,靠在后座上紧紧闭着双眼。
岳哲还以为他睡着了,便打算直接将人送回公寓。结果汽车刚准备转弯的时候,身后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饿。”
岳哲被这么冷不丁地一句话给吓了一跳,方向盘重重一转,心脏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
幸好这个点路上并没有什么车,他惊魂未定地瞄了眼后视镜,贺璞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也不说话,整个人没什么表情,朦着眼出神地望着窗外。
“饿了?” 岳哲望着后视镜里的人,将信将疑地开口询问,“要先带您去吃点东西吗?”
贺璞宁反应了好一会儿,眼神才勉强对上焦距。
“不去。” 他说,“回家。”
“现在就正往家走呢。” 岳哲小心翼翼地回他,感觉自己跟哄人似的。
他比贺璞宁还大些,只是平常贺璞宁说话做事都有着和年龄不符合的老成,他便从没仔细想过这事。直到今晚,他似乎才从对方的身上看出些少年气性来。
贺璞宁听罢,却立即坐正了,皱着眉头说:“不对。”
“不对?” 岳哲一脸问号。
他来回接送了贺璞宁大半年,除了公寓就是贺宅,从来没听说他还有别的住处。
岳哲也不敢贸然往前开了,车速越来越缓,他试探着问:“是不是要回董事长那边?”
贺璞宁却仍然固执地重复着:“不对…… 路不对…… 我要回家……”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闪过,贺璞宁的眼睛雾蒙蒙的,看上去满目茫然,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岳哲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车子已经绕着这一片转了两圈,贺璞宁却还是不肯说到底要去哪里。
公司不对,公寓不对,贺宅也不对,岳哲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顺着话问:“您家在哪儿呢?”
贺璞宁垂下眼,阴影遮盖住他大半张脸。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像是被人抛弃在了无垠的荒漠,能抓住的只有划过指尖的空气。
半晌,他的眼眶开始一点点地泛起湿润与红色,喃喃地望着自己的掌心说:“家…… 找不到了……”
今年开春也不知怎么的,北京一场一场雨连着下个没完,淅淅沥沥地惹人烦躁。虽谈不上有多大影响,但温度始终都暖不上去。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太阳了,树上的嫩芽憋了许久,也跟闹脾气似的,死活不肯冒头。
春天似乎来得格外缓慢。陈安给面前的茶杯续了些热水,将身上的外套又裹紧了几分。
脚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有跑跳时还有些隐隐的疼痛,连带着一块不太好看的痂。
那晚和朵朵视频聊天时,被程倩不小心看见了脚上的纱布,对方来来回回连着追问了好几次,陈安才含含糊糊地说不小心摔倒了。
他原本没在意,谁知道没过两天就收到了程倩寄来的包裹,都是些消炎去肿的药膏,还带着医院的处方单,上面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每日的用法用量,一看就是许明辉的笔迹。
陈安有些好笑,心想这两个人,难道北京的医疗水平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矿区医院不成。他握着那张处方单,试图扬起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喉咙阵阵发堵,有一丝一丝的酸楚逐渐爬了上来,如疯长的藤蔓般侵占了整个胸口。
那个雨夜收到的创可贴仍静静躺在口袋里,陈安未曾拆开,直到边角处翘起了褶皱,眼看着就要从包装里露出头了,他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拿出来,放进了保存着领结的盒子里。
他还是把回矿区的火车票退掉了。
程倩问他是不是在矿区出了什么事,他半真半假地说,店里最近实在缺人,年初又不好招工,他没经得住老板的挽留,还要继续再帮忙一阵子,晚两个月再回去。
陈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他来到北京,原本只是想着能见一面,如果可以…… 可以更多的话,再问一句,你过得好不好。
可是那个人,却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过得那般好。
等他意识恢复过来,自己已经站在火车站的退票窗口,手上攥着几张刚结算完的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