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多
陈安不等他思考,直接取过贺璞宁手上的衣服重新挂了回去。
他吐了口气,紧接着反客为主,拉着贺璞宁的手腕就往店外走。
“去哪儿?” 这下反倒是轮到贺璞宁不解了。
“借一下你的车。” 陈安头也不回地说,“陪我去个地方。”
陈安带他来的是中关村附近的一条夜市街。
两排瓦房高高低低地挤在一起,步行道已经完全被一个接一个的三轮摊车占满了,五颜六色的招牌看得人眼花缭乱。商场设计里至关重要的业态规划在这里完全不起作用,皮鞋店紧挨着的就能是一家刨冰铺子。
这个时间,正是这里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耳边全是摊主吆喝生意的叫喊,空气里烟雾缭绕,弥漫着挥之不去烧烤摊和炸串的味道。
到了这里,陈安的表情才总算轻松了些。他率先一步下了车,站在路口等因为找停车位姗姗来迟的贺璞宁。
“停好车了?”
“嗯,放在天桥对面了。” 没想到在附近找停车位这么麻烦,贺璞宁绕了一大圈,小跑着才又赶了回来,此时还稍稍喘着气。
陈安见他点了点头,随即说,“走吧,进去逛逛。”
“…… 怎么进?” 贺璞宁望了一眼前方人挤人的羊肠小道,觉得自己连半只脚都塞不进去。
“跟着我就行,看好手机别被顺走了。”
夜市里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人群,陈安却完全如鱼得水一般的,总能找到可以挤过去的缝隙,甚至有空停下来和摊主讨价还价。
“哎呀,便宜些嘛老板!爽快点爽快点,我急着回家做饭的。”
贺璞宁习惯了陈安低着头沉默寡言的样子,却还是第一次在这人的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表情。
他原本是极不耐烦的,此刻却突然希望陈安再多逛几家,最好是从街头一直走到街尾。
贺璞宁出神地想着,一旁的陈安还在热火朝天地和摊主讲价——
“五十块钱三件可以不?就这两件衬衫,再加个卫衣,我弟也要穿的,挑个年轻点的款式……” 陈安举起衣服在手里不停比划,一边又朝四周张望,下意识便喊道:“小普,过来试试衣服!小——”
两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夜市街上相视而望,眼神随即撞在一起,迎接他的却不是少年稚气未脱的笑。陈安看着明显更加成熟凌厉的那张脸,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热闹雀跃的心情瞬间冷却了下来,也把他重新拉回了现实。
被热气熏着脑袋,竟晕晕乎乎地,把这里当成了矿区。
他哑然地张了张嘴,将那个未喊完的名字又吞了回去。
“就要这件吧。”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陈安却突然听见身边响起一道声音。
贺璞宁看着他略带错愕的脸,眼睛里映满了光亮。
“谢谢。” 他听见贺璞宁对自己说,“我很喜欢。”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陈安都没再敢跟贺璞宁有任何对视,故作专心地和手上的一份烤冷面较劲。
贺璞宁却比他显得更有热情,一路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在各式各样的摊位上饶有兴致地张望,中途甚至 “大方” 地请陈安喝了一杯鲜榨西瓜汁。
这下倒是轮到陈安不自在了。
贺璞宁以 “人太多会迷路” 为理由,坚持拉着他的手腕一起往前走。掌心接触的地方烫的要命,总觉得比三伏天还要炽热难捱。
眼看着又绕过了大半条街,陈安终于望见了一家熟悉的店铺,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如释重负地悄然吐了口气。不等贺璞宁犹豫的时间,陈安飞快地甩开他的手,脚步一跨便踏到了店门前。
“…… 我去剪个头发!”
贺璞宁对着空空的掌心怔了两秒,才抬腿跟着走上台阶。
推开店门,里面是一个不足七八平的小型理发店,墙上贴着陈旧泛黄的宣传广告,收音机里正转播不知哪场的球赛,店里四处漂浮着染发剂的刺鼻味道。
陈安似乎和店老板是旧识,熟稔地打了句招呼后便跟着进去洗头。
店里似乎只有老板一个人,只招呼了他一句随意坐以后便再没声音。贺璞宁环顾一圈,最后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翻着柜台上早已过期大半个月的新闻报纸。
幸好陈安没过多久便顶着毛巾走了出来,贺璞宁随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听他和店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店主透过镜子看了看坐在身后的贺璞宁,一边擦头发一边问抬眼问陈安:“朋友?”
陈安愣了片刻,最后含糊地 “嗯” 了一声,毛巾盖住大半张脸。
店主是个爱说话的自来熟,一张嘴絮絮叨叨地:“别看我这小店不起眼,回头客可不少。你看小陈,他就只找我!”
陈安哭笑不得应和他:“这不是我情况特殊,别人不好下手吗。”
他说完这句,却看见镜子里的人忽然抬起眼。
贺璞宁看着他湿漉漉的后脑勺,迟疑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倒是店主抢先答了话,带着点惊讶似的对他说,“小陈头上有伤口,一般理发师不会处理,所以总喜欢找我。别看我这店破,能把小陈头上的伤盖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整个北京有这手艺的不出五个!”
“伤口?” 贺璞宁皱起眉头,敏锐地抓住其中的字眼,“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胸口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涩,陈安垂下眼,浅浅地叹了口气,如同一阵轻风吹开了往事的尘埃。
“几年前得了一场病,脑子里长了个东西,就开刀取出来了。”
他只寥寥几句便不愿再提,贺璞宁却不难想象这些字背后,藏着多少苦痛与艰难。
他喉咙微动,最后还是无言地收回眼神,只有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越收越紧。
剪完头发已是将近一个小时后,夜市的热闹开始褪去,两个人各怀心事,也没了再继续逛下去的心思。
回家的路上,贺璞宁一直安静着。
直到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再又遇见一个红灯的空档,陈安冷不防听见他说:“因为这个欠的钱吗。”
“什么?” 陈安一下子没听明白。
“头上的伤口。”
“…… 啊。” 陈安声音很轻地应了一声。
印象里,陈安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日常总习惯性地微微驼着背,像是背着千斤重的担子似的。贺璞宁却从未细想过,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当时得的什么病?” 贺璞宁又问。
“就…… 脑瘤,不过都好得差不多了。” 陈安像是不愿回想起这个话题,“这两年一直体检复查,也再出什么事。就没想着跟你说。应该对工作没影响吧?这病不传染的……”
“你知道我介意的不是这个!”
贺璞宁的声音微微发着抖,像是隐藏着压抑的怒意。
他冷静了片刻,继续问陈安:“你一个人…… 当年怎么熬过来的。”
这下却轮到陈安沉默了。
他垂着头,握着自己瘦弱的手臂,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不是一个人的。”
“不是一个人,有人在我身边的。我唯一的…… 亲人。” 陈安顿了顿,回避掉贺璞宁的目光,“那时候也没多想,只想拼命活下去。心里有光照着,就不觉得难熬了。”
贺璞宁无声地握紧了方向盘:“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 走了。”
“走了?”
“嗯。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只说让我等他回来。结果我就这么等着…… 一直等到现在。”
“那你等到了吗。”
陈安缄默良久,才回答了他。
“没有。可能…… 再也等不到了吧。”
车内弥漫着一片沉寂,直到红灯转绿,身后的车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
贺璞宁重新打上火,汽车继续安静地向前行驶着,直到陈安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要被翻篇的时候,他听见贺璞宁忽然说了句:“要是我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陈安侧脸看向他,瞳孔微微放大。
“如果是我,我不会让你等的。” 他语气坚定着。
过了许久,陈安才露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笑,眼睛里泛着星星点点的湿润——
“嗯。”
他踟躇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66章
贺璞宁坐在办公室里,若有所思地望着放在自己手边的购物袋。
里面静静躺着陈安在夜市给他买的那件卫衣。
自那天偶然听到陈安的过去之后,贺璞宁这几日反反复复,脑海里全都是那天晚上两个人在车里的对话。
关于陈安的病,也关于陈安曾经等待的那个人。
不经意间掀开往事的一角,却藏着数不清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突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了解陈安。
这种后知后觉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像是赴约了一场姗姗来迟的宴会,等他赶到了的时候,宴会早已结束,诺大的场馆里空空荡荡,只留下满地热闹落幕后的彩带,上面布满了灰尘。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去想,陈安口中的 “那个人” 是谁。什么长相,多大年纪,和陈安又有怎样他不曾知晓的过往。他想着想着,甚至不自觉地把每一点都拿出来和自己作比较。
明明他连这个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一想到 “他” 曾经是如何和陈安朝夕相处,早早在陈安心里占据了那么有分量的一个位置,以至于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每每想到这里,贺璞宁就会莫名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快。
仿佛本该是自己的东西,却先一步被人抢走了似的。
他这阵子的不在状态,连岳哲都察觉出了不对劲。虽然工作上并未出现什么差错,但就是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贺璞宁身上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似乎突然变得不那么像一个工作狂了,只要不算太忙就会早早下班,不必要的采访和应酬更是能推就推。有一次岳哲进去送材料,甚至破天荒地看到贺璞宁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明明是一个自律到可怕的人。之前不要说发呆,就是午间多休息了十分钟,贺璞宁都会主动延长加班时间来弥补。
岳哲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是欣慰于贺璞宁身上终于多了一些属于生活的气息,不再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顾地压榨自己,倒并不是件坏事。
贺璞宁正愣神的功夫,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他动作一顿,很快收敛起自己的思绪,如常地朝门外道:“进来。”
岳哲推门而入,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您刚才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