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多
只有一次。
他因为突然的出血过多几欲休克,一路兵荒马乱地被推进去急救。可氧气罩盖在脸上仿佛有千斤重,实在是太累了,压的他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眼皮更是用尽全力也撑不起来。思绪越飘越远,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昏昏沉沉间,耳畔依稀有个急切地声音一直在喊着 “不要睡”,陈安突然觉得有些恼怒,像被人扰了清觉似的。只是却怎么也抬不起手去挥开。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身旁空无一人,只有呼吸机在一旁滴滴作响。陈安托着一声一声沉重的呼吸,正混沌地适应着当下的情况,突然听到门口处传来几声特意压低的对话。
他努力半晌,眼角的余光艰难地瞥见两个身影,贺璞宁和程倩在那里相对而视。
程倩在贺璞宁的怀里塞了一个信封样式的东西,模模糊糊的,陈安似乎听到了什么 “五千块”“买药” 这类的词眼,少年的身影从来都是修长挺拔、意气风发的,那一刻却带着掩不住的灰败,肩胛骨在衬衫下高高地突起,身形更是弯曲成狭窄细瘦的一团,上面仿佛积了一整个冬天的冰雪。
陈安看他通红着一双眼睛,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个信封,最后深深地低下了头,哑声说了一句谢谢。
程倩离开后,贺璞宁便把自己关到了洗手间里。陈安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听到一阵压抑到极致的抽噎,一声又一声,像刀子扎在了他的心上。
陈安在那么一瞬间,忽然恨不得自己就这么长睡不醒了,也好过两个人看不到尽头地彼此折磨。
记不得了也挺好的。他对程倩没说假话。
火车一路叮哐叮哐,终于在窗外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到了矿区。
许明辉开了车过来接他,和程倩一早便在出站口等着了。
数月未见,三人相对伫立,沉默蔓延,却无半点久别重逢的欣喜。
陈安吐出一口气,随意问道:“你们俩真是的,至于都过来吗。朵朵呢?”
“昨晚送到我妈那去了,今天要上课外班,就没带她过来。” 许明辉说。
陈安点了点头:“跟她说我回来了吗。”
“还没呢,怕她吵着要见你。”
“挺好,先别告诉她了。过几天再说吧,估计这两天顾不上。”
“不打紧,小孩子家的。”
陈安听罢,终于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来,脸色却憔悴得不成样。
自二矿关了以后,陈安还是头一次回来。一路经过的地方满是萧索,路边碎石和煤渣遍地,明明是五月的日子,却漫布着干枯泛黄的杂草。
车子开了几分钟,还是许明辉率先打破了沉默:“坐了这么长时间火车,先去吃点东西吧,再回家休息一下,客卧给你收拾好了——”
“直接去面馆吧,我过去看看。” 还没等许明辉说完,陈安却打断了他,“现在到哪一步了?”
“正式文件发下来了。” 许明辉回他,“矿里一早就跟这片的居民打过招呼,拆一套分三套,还是县城里的新房。谁听了不愿意?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恨不得自己把墙敲下来。整个这一条街,只有你这还没表态。也不知道他们问的谁,前天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我含糊地应付了过去,便让倩倩过去看一眼,谁知道……”
许明辉看着后视镜里陈安难掩疲惫的脸,犹豫片刻,还是将没说完的话咽回了嘴里。
“遇见小普了是吧。” 陈安却将他不敢说的话讲了个明白。
他语气平静,仿佛口中提及的不是那个和他相依为命的少年,只不过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程倩坐在副驾驶,手下的衣角已经被攥得皱皱巴巴。她游移半晌,见陈安没什么异样的情绪,才忐忑不安地问他:“哥,你在电话里头说的,小普记不得了,你们又在北京见过……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安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灰败的风景,良久才开口:“没事的,不重要了。”
“不记得也挺好。” 他再次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解释原委,还是在说服自己。
第74章
汽车从火车站缓缓驶入矿区,街上的行人车辆都比之前少了许多,只有几辆安了大喇叭的拆迁宣传车,一路上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高声喊着 “全民动员 齐心协力 建设现代化工业新矿城”,声音渐行渐远,没过几分钟又重新经过一辆,在耳边不断循环往复。
早早收到了拆迁的消息,沿街的房屋大多已经人去楼空,沿途只剩下被岁月侵蚀过的砖墙,上面用红油漆画着大大的 “拆” 字。街道两旁掠过熟悉的景色,却又处处透着一股物是人非的陌生感。
车轮像踩在地平线一样,跟随着逐渐升起曙光的天空。今天风大,地面扬起一片黄扑扑的沙尘,雨刷器和玻璃水一刻不停地勤劳工作着,车载广播里正播放着晨间新闻——
“省气象台发布暴雨蓝色预警信号,预计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将有中到大雨,局部地区有暴雨。请各地做好应急防范工作……”
“天天说有暴雨,一次也没见下来过。” 许明辉声音不大不小地抱怨着,“倒是把这些沙土渣子什么的冲一冲,搞的人灰头土脸的。”
“真要下起雨,你又该嫌弃路上堵车了。” 程倩和他拌嘴。
“唉,这不是县城的排水不行嘛……”
陈安闭眼靠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机依旧静悄悄地躺在掌心里。直到感觉车子似乎拐了个弯,一个轻刹车后,听见许明辉转过头对他说:“到了。”
像是突然产生一股近乡情怯的气氛来,手指放在门锁开关上停顿了一瞬,陈安踟蹰片刻,才缓缓推开了车门。
面馆依旧大门紧闭,外面的土地面上横竖着一些车轮和皮鞋的印迹。已经许久未曾来过,光是插进去钥匙就废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锁孔生锈了还是手在发抖。
三个人合力把卷帘门推开,屋里立即扑面而来一股尘土的气息,陈安忍不住掩鼻轻咳了一声,眯着眼睛在原地缓了一缓,才终于逐渐看清了。
一切的布置摆放都和他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收银台下面甚至还放着几箱不知道过期了多长时间的啤酒。
陈安安静地望着,突然开口说:“我去二楼看看,你俩回去吧。这几天麻烦你们够多了。大清早的,还陪我折腾这么一趟。”
“说的什么话。” 许明辉打断他,“我早上请过假了。”
“真没事儿,赶紧去上班的。” 陈安还是推拒着,“医生怎么还能随便请假呢。”
“可——”
许明辉还想说什么,手臂突然被身边的程倩拍了一下。
程倩抬头看了许明辉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悄声说:“让他一个人呆会儿吧。”
许明辉若有所思地望着陈安的背影。
片刻后,他说:“那行,我先回医院。中午过来接你一起吃个饭。”
“我跟明辉一起走吧。” 程倩顺势接下他的话,“顺便接朵朵去幼儿园。”
“嗯,去吧。”
临要离开前,程倩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有事记得给我们打电话。要是小普……”
“要是再碰见他,你们假装不认识就行。” 陈安背对着他们,程倩看不清他的表情。
程倩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回了一声 “好”。
陈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听见身后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四周重新陷入寂静,面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像是戳破的气球般猛地卸下力气来。
才刚刚迈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他就已经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楼的,这提心吊胆的几个月,压抑在心底的酸楚、委屈、惊惶…… 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在这个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陈安终于放下了所有的设防,他把自己锁在卧室的门后,眼泪如同溃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一直到外面天大亮了,阳光不可避地打在身上。陈安用手背抹了一下红肿的双眼,从楼下找了个纸箱子,开始蹲在衣柜前收拾东西。
他在吃穿用度上向来要求不高,有些常用的还被带去了北京,衣柜里其实已经没剩多少,大部分都是当年他给小普买的。一些纯棉的 T 恤、有些掉色的牛仔裤、降价捡漏的运动外套、还有几双开了胶的帆布鞋。
这么长时间,他还没给小普买过一双像样的鞋。
想到这里,眼睛不免又是一阵酸涩,陈安不敢再多看,急忙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塞进纸箱里。
柜子都收拾的差不多,只剩下一些家具。卧室里的几乎都是放到二手市场都没人要的老古董,倒是楼下的桌椅木凳和灶台什么的,应该还能倒腾些钱。陈安想着到时候让程倩两口子帮个忙,看看能不能找个买家,开多少钱倒不重要,主要是这些都是当初他开店时一点一滴挑选添置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垃圾,陈安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
正要把箱子往外搬的时候,陈安却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估计是许明辉接他来吃中午饭了,陈安并未作他想,他弯下腰,有些吃力地用身子环抱住纸箱,朝着楼梯隔空喊了一声:“稍等一下!我搬个东西!”
这箱子看着不大,堆在手里却死沉死沉的,更糟糕的是还把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十几个台阶,陈安几乎是全程抓瞎地顺着墙壁往下挪。
额头已经伸出了一层热汗,眼看还有几步路的距离,陈安实在是有些顶不住,只好开口道:“明辉,帮我搬一下,太沉了这玩意儿——”
一双手很快伸了过来,稳稳地拖住了箱子的底部。
陈安长舒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说声谢谢,却蓦地发现眼前出现的不是许明辉早上穿的风衣,而是一截深灰色的西装袖口,阳光溜进指缝间,上面的铂金袖扣闪着流光。
他在三天前刚看到过这件西装,上面套着一层严密厚实的防尘袋,被岳哲轻手轻脚地挂到衣柜里,唯恐出现一丝褶皱。
陈安的脸上陡然褪去了所有的血色,纸箱被挪放到一旁的餐桌上。四目相对下,陈安望见了贺璞宁一双暗不可测的眼。
他身后三三两两还站了几个人,岳哲见到他时的惊讶表情不亚于生吞了一颗鸡蛋,还有那个从来都用鼻孔看人的高经理,此刻满脸莫名。其他几个叫不出名字的,更是跟在后面一片沉默。
“你……” 陈安局促地笑了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满是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原来你这次出差,是来矿区了啊…… 挺,挺巧的。”
“是挺巧的。” 贺璞宁定定地看着他,“不过也多亏这次出差,不然我还不知道,你原来还开了家面馆。”
一旁的高经理察言观色,立即上前问了贺璞宁一句:“原来您认识这家?”
“也不是很熟。” 贺璞宁淡漠的说,语气满是疏离。
“认识就好办了。” 高经理在他身侧偷声说,“附近的拆迁户都谈妥了,就剩这一家,前阵子怎么也见不着人,后来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一个亲戚还是什么的,结果三两句话就把电话挂了,一直到现在也没表态。本来我们头疼得很,眼看文件都已经下来了,时间不等人呀,不过要是您认识,看在您的面子上,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知道了,您先出去吧,我留下来聊聊。时间不早了,让岳哲安排中午吃个饭。” 贺璞宁客套地说,眼神却从未落在对方身上,而是目不斜视地盯着对面的陈安。
高经理恭维道:“您这从北京大老远过来的,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呢,时间不着急,我们在车上等一会儿就行,中午我来安排。”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贺璞宁却没再接话。一旁的岳哲察觉出气氛的不妙,眼疾手快地截断了他的话茬:“没事没事,不用这么客气,贺总还有事要办,中午我请客!听说这里有种叫什么‘扣碗’的菜很不错……”
岳哲一边堵着他的话,一边招呼着一群人往外走。一阵喧哗推拒后,几辆车逐渐消失出了视线。
面馆只剩下了陈安和贺璞宁两个人。
空气如同凝固了般安静。
陈安别过头,有些难堪地轻咳了一声,强迫自己忽视掉对方的目光。
贺璞宁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重新注意到被他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纸箱。
纸箱没有封口,里面的东西高高地堆起来冒出了头。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最上面放着的帆布鞋,虽然款式看上去有些旧,但被刷得很干净,侧边还有胶水重新粘过的痕迹,看上去被收拾的很好。
只是他一眼就看出,那双鞋明显不是陈安的尺码。
他走过去,从箱子里拿起那双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小普…… 是吗。”
陈安却听见了。
“是叫小普吧。” 贺璞宁又说,“之前在矿区的那个人,你找的那个人,还有…… 你一直等的那个人。”
陈安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像是想要说什么,但开口却只剩喑哑。
贺璞宁将鞋子扔进纸箱里,目光重新落在陈安的身上,里面却没有一丝温度:“那我算什么呢。”
他问陈安:“你把我当什么呢。”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然,还有逐渐湿润的眼眶。
贺璞宁看着眼前的人,而后突然走近了,将陈安一点点地逼到了墙角,直到无路可退。
措不及防地,贺璞宁猛地一把抓住了陈安的手腕。
“不想说是吗,我来替你说。因为长得像,名字恰好也一样,好让你睹物思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