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离弦
“白月光” 同往常一样宾客满座,各个包房按服务铃的声音不绝于耳,唐远往返进出了一间又一间,差点没把腿跑断。他一直在留意有没有哪个包间需要酒,可惜大多客人都被前呼后拥着,根本轮不上他插话,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了几桌男客人,都被摆摆手打发了。
正为今晚的业绩一筹莫展,唐远被领班叫去服务 302 号的客人,说是楼下忙不过来。草草整理了下领结,如往常一样站门口敲了几声便推开进去。
包房里只有四名女顾客,没找人陪,看衣着和气质,应该是个都市女精英的闺蜜局,空酒瓶摆了一桌子,都已经喝得半醉。
“服务员,帮我换个麦,两个都没电了。” 离点歌机最近的一个短发女人朝他招手,气质十分慵懒,声音却很娇媚。
唐远见 KTV 正放着伴奏,赶紧上前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女士,我马上帮您换。”
说着去开角落的柜子,拿出两个备用的麦,打开开关拍了拍,又喂了喂,确认能正常使用才递给那位短发女人。
短发女人接过麦,对着话筒故意嗲道,“谢谢你啊小帅哥。”
同行三人齐笑了笑,另一个接过麦的女人拆短发那个台:“你一晚上调戏几个小哥哥了?”
短发女人眨眨眼,假声假气地否认:“哪有,就这一个,人家很专一的。”
唐远知道她是开玩笑,低头去收那两个没电的麦,瞥见茶几上放着个切开但没动几口的蛋糕,抬头提醒她们:“今天是哪位女士的生日吗?店里可以送生日果盘的。”
离唐远最近,穿着黑色连衣长裙的女人带着几分醉意开口道:“不是生日,是庆祝我离开了一个狗男人。”
唐远愣了愣,后悔自己不该多嘴。她们原来是失恋才约朋友来这借酒消愁的。
忽然他的小脑瓜动了动,话不知怎么就从嘴里直白地溜出来:“女士,您要开瓶酒吗?”
黑裙子女人从唐远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期待,由上到下打量着他服务生的制服,好奇道:“我开酒你有提成拿吗?”
唐远被识破了意图,有点不好意思,小声承认:“有的。”
黑裙子刻意露出难色,逗他说:“可单我们几个女生喝太无聊了。”
短发那个把一首 “泡沫” 唱得跑调带忘词,自己都受不了,把麦让给另个同伴,凑过来听黑裙子和小服务生聊什么,正好听到一耳朵。
唐远以为黑裙子客人是拒绝,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
这女人七分醉,坏到你流泪,短发女人见机立马接茬道:“小帅哥,要不我们点你的酒,你跟我们喝点儿?”
“我不会喝酒。” 唐远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说完觉得不妥,挠挠后脑勺打着商量问:“要不我帮你们叫会喝的来?”
“谁陪我们喝我们就点谁的酒。” 黑裙子没来得及表态,短发那个抢了话,循循诱道:“喝一杯意思下就行。”
喝一杯酒就能拿到钱,这对唐远这种少不更事又缺钱的人来说实在诱惑不小。
如果能多卖几瓶酒,说不定他就可以在期末考前请几天假好好复习,把这学期的课应付过去。
或者可以存下来,赶在小叶子成年之前把房贷还清。
或者去超市多买些食材,请借他复习资料的同学来家里吃一顿火锅。
总之钱这个东西,对他这种没钱的人来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消减许多烦恼。
他一咬牙便答应了。
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几个气质出众的漂亮大姐姐正借着酒劲儿发酒疯,把他归成了 “狗男人” 同一类,拿他当了发泄情绪的出气筒。
唐远人单纯,性子又软,被几人连哄带骗,威逼加利诱,一连灌了几 shot 高度洋酒下去,虽说兑了饮料不难入口,但唐远喝猛了,一时胃不适应,没多久就开始又晕又恶心。
最后卖酒的提成是拿到了,也在厕所吐了个昏天暗地,蹲着半天起不来,门都没有关。后来不知被哪个包间的一位男客人扶了一把,还跟他说了好些话,他吐得耳鸣,神智也不大清,只顾得上跟人家说谢谢。
刘经理给了他一瓶解酒药,嘱咐他一句 “悠着点儿” 便接着忙去了。唐远把药灌下去才好受一点,后面时间都是强撑着在上班,还好高峰期已经过了,领班只叫他推着车收一下包间里的空酒瓶。
夜里十二点多,桑青时洗完澡出来,见到有陈瑞律师两通未接来电。
桑氏集团与陈瑞的律师事物所是合作关系,他们两个私下也是熟人,有时候关于公司法律上的各项问题,陈瑞也会半夜打过来跟他讨论。
桑青时一手擦头发一手回拨,第一次响了几声被挂掉了,几分钟后陈瑞又打回来。
“喂,桑青时,你睡了吗?”
“正要睡,怎么了?” 桑青时把手机放在床头开了外放,塞了个蓝牙耳机准备和陈瑞谈正事。
“你家刚来的那个小孩儿,他舅舅你最近有联系过吗?”
“你说唐远?” 耳机不知怎么连接不上,桑青时干脆关掉,把手机拿到耳边关了外放,“这周没联系,怎么了?”
“也没怎么。” 陈瑞其实也很犹豫,他心里拿不准桑青时愿不愿意管这个人,要是人家不想管,倒显得自己多事。但他为替桑青时争夺桑叶抚养权这件事,始终对唐远心有歉疚。
电话另一头,桑青时皱了皱眉,“没怎么你打给我问他干什么?”
“我今天不是在夜总会陪客户喝酒嘛,碰见他也在这儿,醉得一塌糊涂怎么叫都没反应,估计连我是谁都没认出来。”
桑青时自己都没注意,从陈瑞提到唐远开始,他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听到这脚步却突然停下来。
“我看他穿的是服务员的衣服,应该在那上班。哎,这不寻思他家也没别人了,就来问问你。” 陈瑞见桑青时半天没有反应,知道他是不想管了,没再多说,有些惋惜道:“这孩子怪可怜的,要再误入歧途可惜了。”
第9章
半个小时后,桑青时出现在 “白月光” 某包房,点名找一个叫唐远的服务生。彼时唐远正在收拾他失手打烂的空酒瓶,同事告诉他有个姓桑的先生找他。
他这辈子只认识三个姓桑的先生,一个已故姐夫,一个四岁外甥,仅剩一个有能力来找他的桑青时,非常好猜。
上班时间手机是锁在员工室的储物柜里的,他担心是小叶子有事,桑青时联系不到他才找来这里,可怎么也回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告诉桑青时自己在这上班的。
尤其当他推开包房门,看见偌大房间内只有桑青时一个人的时候,三分酒醉都吓精神了,冲口便问:“你怎么来找我?小叶子出了什么事吗?”
“他很好,正在家睡觉。” 包房里打着紫红色的射灯,桑青时坐在暗处,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哦。” 唐远吃到定心丸总算放松下来,可心里更是不解,思来想去只猜到一个理由,“你是过来玩的吗?一个人?还是在等朋友?”
桑青时盯了他半晌儿,也不欲与他绕弯,开门见山地问:“你酒醒了?”
唐远把酒都吐了,又喝了一瓶解酒药,这会儿虽然头很晕,但起码看人看东西都不转了,于是点头嗯了一声。
随即他反应过来,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喝酒?”
自上次某人进错房间睡错床落荒而逃后,他们没再碰过面,就连每周一次去探望小叶子桑青时也都恰巧不在家。桑青时自问没有窥视别人生活的兴趣,当然就不乐意让人误会,耐着性子解释道:“陈瑞记得吗?他打电话给我,说碰见你在这喝醉了,让我过来看看。”
唐远是记得这个人,但不清楚几时碰上过,一脸迷茫,“我没有印象碰到过陈律师啊……”
方才陈瑞在电话里说,唐远抱着马桶起不来,他拉了几把,还问要不要帮忙,唐远是看见他了的,还道了谢。这会儿却记忆全无,可见陈瑞的描述太过含蓄,唐远哪只是醉,根本就喝断片儿了。
桑青时无语的当口,唐远才又回过味儿点别的,惊讶地问道:“你是特地来看我的?”
而后从对方的表情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来找我怎么还开包房啊,这间低消很贵的,叫前台喊我一声不就行了。” 唐远受宠若惊,也受之不起,开始替桑青时心疼钱。他知道桑青时有钱,可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今天为了一瓶酒的提成算是体会到了。
桑青时由衷觉得,他今天就多余来。
他甚至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别人喝吐喝死喝成什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至于让他来的路上连冲三个黄灯。
人都说他桑青时面冷心也冷,生意场上手腕强硬不讲情面,看来他大概是老了,开始对一些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动起恻隐之心,深更半夜跑来多管闲事。就应该把这不识好歹的小子拉到大街上吹吹风。
“喝了多少?” 来都来了,桑青时就一定要把这事情解决掉。
唐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搞得不知所措。谁叫桑青时天生一张面瘫脸,长得好看也无用,没表情时都像在生气,难得一笑还跟嘲讽人似的。唐远一见他就紧张,一紧张就脑袋空,脑袋一空就往外蹦实话,“五杯那种饮料兑的酒。”
说完还用手比了比酒杯的大小。
“谁让你喝的?” 桑青时接着 “盘问”。
唐远有问必答,“包房的客人。”
“为什么不拒绝?你是服务员,又不是陪酒的。”桑青时刻意加重 “服务员” 三个字,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卖酒能拿钱,客人说我只要喝一杯就用我的名字开酒。” 唐远竟然还想着帮人解释为什么一杯变五杯,“后来她们看我实在喝不下去,就让我拿饮料兑着喝,一点儿一点儿就兑成五杯了,那酒真的太辣了,好像叫伏特加。”
敢情 “一杯酒” 是指一大杯纯的高度酒。
桑青时脸色一变。
他管不着这种花钱就能消遣取乐的地方,有人拿话术偷换概念糊弄唐远这种涉世不深的小孩儿,但他不理解怎么一个端茶倒水的服务员还能卖酒拿起提成来了,那这和牛郎有什么区别?
他上下打量唐远因蜷在侧所吐过折腾得皱巴巴的服务员制服,想起一个多月前露在奶白色棉质衣裤外那截细白的腰,陡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厉声喝道:“你给我说清楚卖酒拿钱是怎么回事?你个服务员卖个屁的酒?”
唐远被桑青时骤然拔高的嗓音吓得一个激灵,这回他确认桑青时是真的生气,也是第一次实实在在被他凶,反应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是…… 是刘经理给我单独破得例,说看我是学生不容易,想让我多赚点钱。”
几分钟前,桑青时还觉得唐远是个不相干的人,死活都跟他无关,这会儿却想亲手掐死这个没长脑子的。
原本桑青时和唐远一站一坐,隔着一小段距离,这会儿他蓦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唐远跟前,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傻?让你卖酒你就卖,你知不知道这种地方的酒都是怎么卖的?为了点钱你喝得连陈瑞都认不出来,有没有想过门一关遇到心术不正的坏人会发生什么事?你那什么狗屁经理把你当陪酒的牛郎卖你都看不出来吗?”
不可否认,唐远吓着了。不止因为桑青时的疾言厉色,也为他口中所拆析的事实。震惊,委屈和羞惭齐涌至心腔最脆弱的地方,一阵翻江倒海,惹得他鼻子一酸,眼泪就冲到眼框里,要死咬着嘴唇才能确保不掉下来。
他想为自己辩解,开脱,可想到一句说一句,拼起来毫无逻辑可言,更像胡言乱语。“刘经理不会是那个意思,他是好心...... 再说我就是喝了一杯而已,也没有很醉,你看我这会儿不是挺清醒吗…… 那几个客人…… 客人没有叫我陪她们喝…… 就看着我喝…… 而且…… 而且她们看起来很漂亮很有气质的,怎么会是坏人呢…… 再说我是个男的呀,我怕什么…… 你想多了……”
唐远越说越小声,最后根本成了蚊子哼哼。他一米七五的个子本就比桑青时矮很多,头往下一低,从桑青时的角度看去真是一点脸都不露了,只剩一个乱蓬蓬的发顶,每一根头发丝儿都看着怪可怜的。
但也得有人可怜。
桑青时不是那个人。
他分明比先前更烦燥了,讲不出原因,道不明理由,十分地搓火儿。
他心想说不定唐远巴不得陪几个 “很漂亮很有气质” 的女客人喝酒,巴不得能遇上个别有用心的女的,趁机搞点什么名堂。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唐远单纯?
怎么会觉得他纯。
怎么会因为一个人的外表,忽略了是男人都有的劣根性。
只不过他们不属于同一种男人罢了。
解释给桑青时听,也算安慰自己了老半天的唐远最后还是绷不住,放弃了挣扎。他偷偷抬眼看桑青时,又被那英俊也不顶用的臭脸吓得收回视线,揪着裤管像小学生跟老师道歉一样开了口:“桑先生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以后会注意的,一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桑青时没有回应,良久唐远都只敢盯着他黑色皮鞋的鞋尖。
就当唐远以为桑青时不准备再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蓦地听见他开口:“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下楼去把这的工作辞了。”
唐远愕然抬头,见桑青时又恢复了以往的面无表情,眼神却更不可测,没底气地拒绝道:“不行,不能辞的。”
桑青时冷冷地嗤笑一声。
这在唐远听来十分刺耳,仿似一种将人踩进泥里的蔑视,心里忽地有点难受。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想着再道次谢就告辞出去。
没等他开口,桑青时走近了他,不明所以间他抬头与桑青时对视,那眼神也同样充满鄙夷。
“唐远。” 桑青时念了他的名字,“你好歹是个名牌大学的学生,知识不够改变你的命运吗?来这种地方找这么下贱的赚钱路子,身为一个男人你的羞耻心呢?你的自尊心呢?”
语速很慢,语调平缓,字字清楚,句句如刀,末了又补一句:“你就这么爱钱吗?”
唐远睁大了眼,怔怔地看着桑青时,胸腔的位置开始翻腾,绞痛。
尖锐的言语刺痛他的心脏,原本就不舒服的胃便跟着一起疼,连呼吸都逐渐变得困难。
他想辩解,说他没想过当陪酒少爷赚钱,今天的事只是意外,可他嘴唇张合几下,又不想解释了,他觉得没人会相信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