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荒羽
“所以……这是你的真心话。”张信礼说:“一直以来你都觉得我照顾你,满屋子收拾你乱扔的东西、给你煮饭、洗衣服,就是看上你爸塞的那几千块钱。”
我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今天才发现。林瑾瑜在心里说:难怪你给我做饭,帮我洗碗,帮我洗衣服,但是又从来不主动找我说话,明明不待见我,但是又不得不看着我,大老远去找我。
他梗着脖颈在残阳的光辉里和张信礼无声对视,谁也不移开目光。
他看到了张信礼垂在身侧渐渐握紧的拳头还有他双眼里隐约的戾气,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以为那两只拳头马上就要朝他身上招呼了……但是那些瞬间一个又一个出现又远去,张信礼始终没有动。
高武带着带着几分得意的沙哑笑声非常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吊儿郎当地拍了拍张信礼的肩膀:“看见没,张信礼,你龟儿叽叽歪歪婆婆妈妈,抽根烟都要管,你配管吗?人家不领情,抽根烟怎么了嘛,讲得你好像还少……”
他的下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他自己生生吞了回去。
没人捋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张信礼的拳头已经落到了高武身上。
那短短的、让人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来临前,张信礼还目不转睛地看着林瑾瑜,下一秒他就回身猛地给了高武一拳,接着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了地上,翻身骑了上去,提着高武的衣服对脸就是实打实的三四拳,招招命中空隙……远比那次林瑾瑜看到过的高武打拉龙更加老练而狠辣。
第20章 冲突(3)
高武也是街头巷尾打群架混出来的,被张信礼掀翻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抬手护住面部,硬生生受了几拳后快速做出反应,护头的同时依靠背部力量使劲扭身往后挪,力图逃开对他非常不利的骑乘位。
这场架开始得没有一点征兆,令所有人措不及防。
几米之外的墙堆下,那些孩子全都瞪着眼睛看着扭打的他们,有几个似乎想上来拉架,但还在原地踌躇着没动。
林瑾瑜自己也吓傻了,他离得最近,那两人显然都是斗殴的老行家,打架时掀起的尘土和小石子时不时打在他的鞋上,拳头带起劲风,一下一下玩命一样往对方身上抡,砸出令人肉痛的声响,狠辣得不行,也骇人得不行。
这事到底是他推波助澜搞出来的,退一步说,就算跟他没关系他也不能看着自己认识的人打架还待在一边看热闹。
林瑾瑜靠上前去,急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拉这个吧不对,拉那个吧,也不好……他手伸出去又收回来伸出去又收回来,最后干脆眼一闭心一横,一矮身直接往打得不可开交的俩人之间的空隙里扑。
得了得了你们谁也别打谁了,干脆男子双打一块打我得了。
他像一块夹心一样横空插入高武与张信礼之间,本意是顺势压在高武身上,这样既使张信礼没法再揍高武,高武被他压着也没办法顺势反击。
可人算不如天算,高武这小子本来被骑得死死的,不停地挣扎也没拿到好位置,只能被动挨拳头,这会儿眼见林瑾瑜突然加入战场,这简直就是上天赐给他翻身的机会。
高武在林瑾瑜扑过来,挡住张信礼的拳头,却还没来得及结结实实压到他身上的那一瞬间,撤开一只手狠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子泥土石子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张信礼的方向就是一撒。
非常下三滥的招数,但是却很有效。
张信礼原本被林瑾瑜一拦已经迫不得已收了手,这会儿冷不防迎面就是一捧沙土,下意识往后仰,拿手挡眼睛偏头躲开。
高武趁机原地翻身,改为背朝天,手撑着地,就着这股旋转的力量窜了出去,脱开了张信礼的钳制。
林瑾瑜也被呛了口土,睁不开眼睛正在那往外呸呸呸。张信礼一手环住了他腰,就跟刚刚抱猫一样抱着他,防止他一下扑到地上摔个狗啃泥。
那边高武好不容易翻身,当下哪肯罢手,窜出去没几步就一个猛子回转身,弓腰对着张信礼就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张信礼只来得及撒手推开林瑾瑜,高武就像一颗炮弹一样直直砸了过来,把张信礼按倒在地上。
顺序顷刻间倒转,这一下高武顺利占据了有利位置,捏着自己指甲缝里还带土的拳头就要往下招呼。
张信礼眼见一时逃不开,改为用手推着他肩膀,同时膝盖抵住他的胯部,不让高武能轻易地彻底骑压到他身上。
他的经验显然非常丰富,这么一来高武虽然拿到了上位,但是再想轻易做出有效打击就很难了,在这种掣肘状态下,他不好发力,挥出的拳头杀伤力大大减弱,即便偶尔抡出重拳,由于很难够到面部,这些拳头大部分只落在对方用来格挡的上臂或者肩胛处,至多留下点馒头状的淤青,对张信礼来说根本无伤大雅。
林瑾瑜被张信礼推出去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等他拍拍屁股上的土爬起来,就看见高武和张信礼,一个一边抡拳头一边咬着后槽牙死命往前挤,一个则抵着他用尽全力把他往后推。
两人之间的角力扬得周身的尘土满天飞,高武头上青筋一根一根暴起,张信礼与他周旋了一会儿,等到高武那股劲用完了有点疲软迹象的时候,挪了一下身子,改为直接用脚抵他胯部,接着顺势扭身转向侧躺,眼看就可以从地上爬起来跑开了。
好险好险……林瑾瑜心里着实给他捏了一把冷汗:啊跑出来就好跑出来就好。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张信礼确实借机从非常不利的仰卧位置变到了半跪,但他没有如所有人意料中那样一旦直起身来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就往回跑。
他没有把后背露给高武,而是顺着爬起来的那股势头,矮身猫腰撞进高武怀里,然后两手箍住高武的腰,令他不能脱开,发力直接往前冲。
高武下盘不稳,顿时失去平衡,仰头往下倒,张信礼顺势再次拿到上位,骑在他脸上对脸就是一拳。
这回高武两只手都下意识地撑在地上,根本来不及躲避,鼻梁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顷刻间鼻血就下来了。
明明是两个十几岁青少年之间的打架斗殴,却生生显出一股玩命的意思,鼻梁其实是人身体上很脆弱的一个地方,高武整个人疼得脑袋发晕,两脚却在地上乱蹬,仍然试图反击。
但张信礼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了,他左手拨开高武因为剧痛而四处乱抓的手,右手看准了机会一拳一拳专门往眼睛、鼻梁、眉骨这些地方打,哪儿疼揍哪。
他的击打频率没有一开始那么快,动作却更加凶狠有力,招招对准要害,简直一通实打实的暴击+真实伤害。
高武脸上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拳锋与指骨,张信礼见他几乎只有喘气的份,已经没力气再反抗了,喘着气停了下来。他用带血的手揪住高武的领子,把他提起来,道:“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什么?”
血混着口水从高武嘴角弯弯曲曲地流下来,他脸上全是淤青,眼角肿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高武用他睁不太开的眼睛看着张信礼,居然还笑了两声。
张信礼无意再跟他废话,他松开高武,让他上半身“砰”一声摔回被折腾得一团糟的泥巴地面上去,然后径自站了起来,带着一身土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到路边,随手捡起来一块碎玻璃。
林瑾瑜本来以为这场让他大开眼界的架已经打完了,他那口梗在胸腔里的气还没松下来,就见了这一幕……那一瞬间他几乎生出一种这里要出命案的错觉。
张信礼拿着那块锋利的玻璃走回高武身边,把玻璃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端详了一下高武,然后蹲下来,用那块危险的碎玻璃拍了拍高武的脸,说:“我警告过你,让你长记性的。”
接着他俯下身去,把玻璃锋利的边缘压在高武平整无疤的右边眉骨上……往下一剌……血立刻从破开的皮肉里争先恐后地翻涌而出,濡湿了眉毛,顺着眉骨一股股往外涌,让那张本就伤痕累累的脸更加惨不忍睹。
这剧痛使得高武惨吼了一声,有细小的血丝溅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像一条被捕兽夹夹住的狗一样捂着自己的眼睛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在做这一切时,张信礼脸上的神情介乎蔑视和凝重之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高武,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
林瑾瑜不得不承认这个在他印象里一直被贴着“无趣”、“思想有偏见”、“自以为是”标签的男人此刻露出来的这一面非常可怕,他血呼啦哒地在人脸上开口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轻描淡写得好像只是画师随手为自己的作品添上一抹色彩。
张信礼随手扔掉了那块沾血的玻璃,擦掉从自己嘴角流下来的那点血,拍了拍身上的土,再没看高武一眼,转身往回走。
墙堆底下那群小孩一个个集体目送张信礼离开,安静得好像一群小哑巴。
张信礼目视前方,眼睛斜也没斜地从林瑾瑜面前走过,留下一句话道:“跟我回去。”
第21章 导火索
老旧院墙围住的院子里,原本一直趴在窝里的黑狗忽然竖起来耳朵,抬头看向门的方向。
张信礼和林瑾瑜一前一后,一个目视前方步履矫健,一个双手插兜磨磨蹭蹭,迈过油漆剥落掉皮的门槛,进了院门。
两个人之间隔得老远,中间的距离宽得能摆一辆牛车。
张信礼还是没回头看他,也没跟他说话,只径直往屋里走。
他路过林瑾瑜洗衣服洗了一半的那只大脚盆前,一边走一边麻利地脱下身上那件在地上滚得一团糟,不是土和草根就是血迹汗渍的T恤,随手扔进盆里,让那件衣服跟林瑾瑜无辜受玷污的一堆干净衣服泡在一起,停也没停,直接回房间了。
林瑾瑜没跟着一起进去,而是在院子中间站定了,不知道在等什么。
片刻之后张信礼换了一件干净衣服,重新出现在门口。
他看着林瑾瑜,林瑾瑜也看着他,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我们谈谈。”一阵难捱的寂静过后,张信礼说。
“行,”林瑾瑜说:“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好谈的。”
张信礼叉开膝盖,席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然后指了指院儿里林瑾瑜洗衣服时坐过的那个小马扎:“坐吧。”
林瑾瑜犹豫了一秒钟,然后怀着一种“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心态,大大方方走过去拿了小马扎,然后走到张信礼正对面,“哐当”一声重重把马扎往地上一放,一跨腿坐了上去。
俩人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一两米,都在沉默中等着对方开口。
连黑狗都好像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它看了看对峙的两个人,一扭头钻回窝里去趴着了,脖子上的铁链子挂得哗哗响。
“正好我爸我妈都不在,”张信礼道:“没什么顾忌,你有什么都可以说。”
“……说,说什么,”林瑾瑜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消极抵抗的心态里:“刚……我不是已经说完了。”
“你真的认为我,还有我爸妈,就是贪你爸塞的那点钱?”
张信礼话说得很重:“见钱眼开、唯利是图、财迷心窍、贪得无厌……”
林瑾瑜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打住!我没这么说!”他道:“请你不要自己给我加戏好吗。”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林瑾瑜恼怒:“我没有,你曲解我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说啊。”
林瑾瑜却又不说话了。
这真的很让人火大,一味否认,却又不正面表达自己的意思和想法。
张信礼也有点不耐烦了:“说话,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什么意思。”
可林瑾瑜实在张不开这个口,他无意抨击任何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对他也没有义务的人,他也完全能理解林怀南出于责任和人情给暂时照看他的人家一笔数目可观的谢礼,他并不觉得这就说明这户人家如何如何爱财,如何如何这这那那。
他只是……只是很难过而已。
他也说不清这种感觉……这些天来他看着张信礼一开始对他丝毫不加掩饰的不耐烦、轻蔑和嫌弃好像慢慢地有了那么一点点将要改变的迹象,他给他做饭、给他收拾衣服、帮他打架、帮他做这做那。
他以为那是张信礼真的发自内心地对他改变了看法,虽然好像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但其实张信礼并不讨厌他,谁会这么默默地照顾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呢……但原来也许不是这样。
就好像小时候跟他打过架、势如水火的那些小孩,忽然间又愿意跟他做朋友了一样……他以为那是因为他们原谅、并且终于开始喜欢他而已,但其实原来不是……至少不全是。
还有那些单位的叔叔阿姨,各个都好像很喜欢他,总拿他喜欢的东西给他,自己儿子和林瑾瑜吵架的时候也总是训自己的儿子而安慰林瑾瑜……其实他们或多或少是为了给林怀南一个好一点的印象,以便谋求升职的时候更加顺畅,又或者觉得这样有助于打好职场间的上下关系。
就像张妈妈给他削过的那些苹果,还有给过他的那些包容一样,它们好像并不源起于林瑾瑜本身。
也难怪的,林瑾瑜想:人家和自己非亲非故的,他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任性的、生活习惯极差、什么都不会干的小孩而已,他怎么能指望人家无缘无故就喜欢他呢。
礼尚往来,两家有点交情,所以林怀南送他来这,人家帮忙照顾他,林怀南支付人情报酬。
这真的没什么不妥当的,但他也是真的很难过。
干,我好你妈矫情啊,林瑾瑜烦躁地想:真幼稚,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张信礼等了快一分钟,还是不见林瑾瑜说话,也越来越烦躁:“你不喜欢我管你是不是,你就那么想抽烟?”
抽烟?什么抽烟……哦是哦,他以为我生气是因为他阻止高武给我塞烟。
“林瑾瑜,”张信礼叫他的名字:“如果你以前就抽烟,我不会管高武给不给你烟,”他说:“和谁交朋友是你的自由,我不会用我的人际关系去限制你。”
然而他话锋一转,又道:“但是你根本不抽烟,来这儿一个星期了我根本没见过你抽烟。”
张信礼从短裤口袋里拿出那根被他没收的、林瑾瑜含过的烟:“你觉得抽烟很帅吗?”
林瑾瑜不说话,他于是把那根烟叼进嘴里,又从另一边摸出一只打火机来,食指伸着,“嚓”一声打着了。
张信礼眼帘低垂着,烟头亮起橘红色的火光,他用食中指夹着烟,眯了眯眼,吐出一口缭绕的灰色烟雾。
他打火点烟的一整套动作是如此流畅自然,甚至比林瑾瑜记忆里林怀南抽烟的动作更加老练,林怀南抽烟时多少带着几分深沉的斯文气,而张信礼身上则显现出一股更加纯粹的市井气……和高武很像,但又不同。
那股灰色的烟雾很快在空气中碎裂、四散,林瑾瑜不是很适应这股烟草味,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你看,抽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既不前卫也不独特,更不帅气,”张信礼道:“我不希望你从这里回去的时候,别的没有学会,却在这里学会了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