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丹浮出笑来,再不像副本里那般窝囊,那满脸不屑的样子,反倒让原本平凡的五官生动了许多。

沈吉质问:“你就是偷了阿蝉铜牌的人?”

阿丹终于开口:“是又如何?”

沈吉:“现在,不会是想抢这个青铜鼎吧?”

说着他便侧过身,望向稳稳立在废屋里的大鼎:“但怕是……就算我让你拿,你也拿不动。”

原本还很有气势的阿丹愣了下,竟从腰间掏出把瑞士军刀:“我怎么拿,就不劳你费心了!”

沈吉当然不想把青铜鼎让出来,纯粹是在拖延时间罢了,见状一边暗暗紧张,一边轻笑:“你以为这还是副本?做什么都不用付出代价?”

阿丹缓步紧逼:“沈家人只会耍嘴皮子吗?”

梦傀:“他身上有心印的味道,你小心!”

小机器人提醒的刹那,阿丹已经持刀扑了上来,显然他也不想浪费江之野不在的大好机会,试图速战速决!幸而早有准备的沈吉闪身躲过,用力拦住他持刀的胳膊,就在彼此挣扎扭打之际,形状扭曲的黑雾自阿丹颈后不断冒出,让他扭曲的脸变得像个怪物般可怕,而馆长赠与的玉镯则发出微微地白光,淡而持久。

经历这么多,沈吉已经不天真了。

他知道此刻自己若力竭松手,对方的刀绝不会犹豫一秒,瞬间便要捅进自己的喉咙!所以不得不拼尽全力,和这不知来路的阿丹在废墟上搏斗个不停!

可惜两人力气对比最终,仍是傀儡阿丹更胜一筹!

不知为什么,沈吉忽感到脖颈间传来尖锐的刺痛,只恍神刹那,便被阿丹翻身压过!眼见雪亮的匕首就要狠狠挥下,没想到关键时刻阿丹的头忽莫名被猛砸了下,转瞬他就翻着白眼软了下去。

沈吉气喘吁吁地支起身子后退,看清来者,他更是瞠目结舌。

因为前来施救的人并不是江馆长,而是……桂喜。

老太监在故事中的恐怖行径仍历历在目,自然让沈吉感觉心惊肉跳,可他瞧见这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瘦弱老头,朝自己露出几分苦笑来,又渐渐放下提防,轻声疑惑:“你……”

*

“我家祖上就是做厨子的,传到我这代,也算是赶上好时候,风光了大半辈子。”桂喜并没痛恨沈吉的所作所为,反倒因为心印被封而清醒了不少,对他坦诚了自己的事情,“不仅高级酒楼开了十多家家,在国宴也掌勺了二十年,事业上算是到顶了。”

沈吉完全不吃惊:“我早就看出你厨艺特别好……”

桂喜苦笑:“可没想到,七年前我的了场怪病,一夜之间尝不出任何味道……这对厨师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钱嘛,赚够了,名望,也摆在那里,哪怕我自此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会有谁敢站出来反对,可我……不甘心啊……”

“原来如此。”

沈吉眨眼,终于清楚了他一把年纪来这拼命的真实动机。

桂喜叹息着继续:“一开始,我还是去正规的医院看病,渐渐的,就开始轻信各路偏方,什么恶心的玩意都吃过……最后来到这里大梦一场,才算是真看清了命定的绝路。”

面对比自己多活了半个世纪的老人,沈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目光复杂地凝望对方。

桂喜摇头:“其实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愿意那我拥有的一切去换我失去的健康,但……人呐,缺什么求什么,求什么缺什么,世事大多如此。”

其实沈吉没想到桂喜会跟自己说这些话,他迟疑地接过老头的手帕,默默地捂住脖子上凭空出现的伤痕,好半晌才组织好语言:“虽然我不了解状况,可我觉得,如果您真用钱财名利换回味觉,又会生出新的求而不得。”

桂喜先是轻笑,而后大笑。可惜他是真的老态龙钟了,着实没什么气势。

沈吉心情复杂地闭嘴。

桂喜最后说:“但人不是活一生,只是活一瞬的。”

这话太过年轻的沈吉没能完全领悟。

此时门口又来了两位西服革履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彬彬有礼:“老师,可以走了吗?”

桂喜颔首,只朝沈吉摆了摆手,便把苍老的手缩成拳头,挡住嘴巴,在风沙中咳嗽着,随他们慢步离开了。

梦傀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喂,这老东西你就别同情了吧?忘记他怎么对别人的?副本虽然全是假的,但玩家的反应却真的不能再真。”

沈吉垂眸不语。

*

一个小时后,江之野如约而归。

当他拎着被五花大绑的许如知进到废屋时,难免被地上昏迷的阿丹和沈吉的满身血迹惊到——果然不该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一个逃犯究竟有什么重要的?

沈吉忙解释过发生的事情,而后蹙眉:“他明明没有用刀划到我,太奇怪了。”

江之野显然对自己的选择有些不悦,表情沉闷地扶住他白细的脖颈认真检查,见那伤口虽笔直而整齐,却并不算太深,这才解释道:“应该是这傀儡的某种特殊能力,你还记得那个断头的秃鹫吗?”

想到自己差点也要掉头,沈吉不禁一抖。

江之野赶紧安慰:“没事,他还没那么大本事。”

沈吉瞧瞧阿丹,又瞧瞧鼻青脸肿的的许如知,最后望向几百斤重的青铜鼎,难免感觉头大:“现在怎么办?”

江之野立刻说出标准答案:“找秦凯。”

*

特勤部的办事能力依然值得赞叹。

天彻底黑下之前,秦凯和同事们就在夕阳中驾着大货车赶到了地羊斋废墟之外。他照旧精神头十足,从车厢里跳出来便感慨道:“服气了,怎么还买一送二啊?”

此时阿丹已经醒了,正和许如知一起与麻绳做着极限对抗。他当然是有些特殊本领的,奈何馆长就在旁边,着实没办法再作出什么妖来。

特勤部的女警动作麻利,用最快的速度给他带上了电子颈环和脚环,而后才像拎小鸡一样,直接这家伙把丢进车厢。

秦凯解释:“那些都是喜福会的专利科技产品,可以一定程度上抑制住傀儡的能量,省得这小子半路搞事。”

没想到沈聿白的生意都做到了这里,沈吉不禁摇了摇头。

两个人类好处理,青铜鼎却要费些功夫,看到大家开始摆出各种工具,开始齐心协力折腾起它的隆重架势,江之野却并没有选择帮忙,竟无情道:“那我们先走了。”

秦凯:“?”

江之野的语气理所当然:“该做的我们已经坐到了。东西送到博物馆院里就行。”

话毕他便拉起沈吉的胳膊,朝越野车走去。

早已习惯这待遇秦凯在后面哼哼了几声,最后还是屈服道:“喂!注意安全!等我审问到新进展马上发你!”

他们俩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

沈吉不由发笑,直到爬上车,靠住宽大而舒适的座椅,才感觉身体像散了架般的无力。

这地羊斋的确如馆长预料得那般折磨人,但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

冬日的大西北天黑得很快,车开出去不久,四周便已不见五指,沈吉半睡半醒地望着窗外,始终也没睡着。

江之野忽问:“在想什么?”

沈吉:“在想心印和傀儡,还有桂喜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好像越来越分不清好与坏了。”

江之野:“本就没什么好坏之分。”

沈吉陷入沉默。

江之野通过后视镜看他:“分不清以后,开始后悔管这些事情了吗?”

沈吉摇头:“当然不。我只是好奇,那种神秘的力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而且我觉得,人类的好与不好,根本就不该受它们干扰,心印们实在是太自大了。”

江之野露出轻笑。

沈吉回过神来,决定终止这个同样自大的话题,侧头好奇:“我们去哪里,为什么不和特勤部的同事一起走啊?”

江之野:“现在才问?”

沈吉:“你又不会卖了我……”

江之野:“嗯,舍不得。”

沈吉不知道馆长哪根弦不对,又开始说这种不清不楚的话,不由几度欲言又止:“……”

幸好江之野没再逗他:“不是说很少出远门吗?难得来这里一趟,可以先到西都逛逛再回东花,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作为十三朝古都,西都的美好和繁华沈吉只在书里读过,听到对方忽然提起这个建议,他盘算了下自己的钱包,然后才忍不住说:“博物馆!”

江之野:“……”

沈吉尬笑:“我是说正常的那种,我想看看唐朝的文物,应该都很漂亮吧?”

江之野并无异议:“好,你先睡会。”

他把车内的光调得更暗,专注地开起车来。

*

每次在心印中生死沉浮后,沈吉都会做很多匪夷所思的梦,而这次,他在梦境深处却只能看到一片毫无痕迹的漆黑。

此外,便是咀嚼、啃咬、吞咽……

那些本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动静,因太过清晰而让人毛骨悚然,再怎么胡乱奔逃,也无法摆脱它们的如影随形。

*

不知过了多久,温暖而干燥的大手抚在他汗湿的脸上,才为噩梦画下了休止符。

沈吉恍惚地睁开眼,先瞧见一片几乎要融化的金,而后才看清馆长充满关切的面庞。

原来已经到市区了啊……

西都的车水马龙,让他恍如隔世。

江之野拿过纸巾,很耐心地帮他擦汗:“别着凉,做噩梦了?”

尽管他英俊的面庞近在咫尺,沈吉却觉得这不像馆长该做的事,又担心自己狼狈的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赶紧接过纸巾擦了擦:“没事的。”

说没事,倒真的出了身冷汗,导致脖颈处的伤口又痒又痛。

沈吉忍不住拉下卫衣领子胡乱擦拭,忽察觉江之野仍在定定地瞧着自己的伤处,赶紧又用衣服按住了皮肤上的血痕和红迹,尴尬地解开安全带说:“好快啊,这就到了。”

江之野会社,弯弯嘴角:“嗯,不过太晚了,明天再玩。”

沈吉的脑袋有些迷糊,直至下了车,才发现面前是座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不由震惊:“我……我没那么多零花钱和你AA!”

江之野显然没思考这个问题,他愣过之后只一句话便说服了少年:“这么辛苦,让秦凯报销。”

*

虽然副本里总充斥着让人想破头的阴谋诡计,但说到底都事不关己,然而生活不同……

每次沈吉远离了那些危险,再面对江之野时,便会忍不住地思绪飘忽,脑补个没完没了,当然,以他这个荷尔蒙过剩的年龄,这样的心态再正常不过。

连空气都充斥着花香的高级套房里舒服得不得了,在浴缸里泡了澡出来后,再喝一杯颜色神秘的冰镇鸡尾酒,好像什么烦恼和疲倦都能被消除掉。

可沈吉却仍有点魂不守舍,缩在单人沙发上望着眼前尺寸超大的床忍不住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