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迹
可柳夜阑的表情却始终十分平静安详,仿佛没有被眼前这诡异一幕半点打搅。
童青见到这样的柳夜阑,不知为何,咯咯作响的牙关也莫名安定了下来,他走到尸身之旁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柳夜阑起身擦了擦手,看着那男子已经湿透的尸身,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幕,总觉得阴云之后,似有一双冰冷阴毒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们,待童青拍他肩膀时,温暖的力量透过肌肤,叫他回过神来,摇摇头,将方才那莫名的诡异感觉甩掉,才对童青道:
“此人应是惊吓致死。”
童青惊讶地道:“吓死了?!”
他看着堂中这么多人,方才蒋衡的讯问所有人都看着的,没问三句话,虽然是讯问,可何至于将人吓死?
而蒋衡身后的师爷上前探看了一番,看着窗角尸身旁聚起的水洼,皱眉吩咐衙役将尸体拖到干处,否则不待雨停仵作来验尸,这尸体便要肿胀难辨了。
师爷朝蒋衡点头:“柳公子判断不错。此人死状与王氏其余十三口人一般,乃是惊吓致死。”
暴雨沙沙地疯狂倾泻,凶猛地拍打着屋宇门窗,所有人一片安静。
活生生一个与他们一样的人,就这么在众人眼前被吓死了,与这凶宅中死去的十三个人的死状一模一样。
巧合?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
突然有人颤声道:“这人……乃是闯入这院子里的第一个人……”所以,他第一个被吓死了。
好坏他们呢?他们这些先后闯入凶宅中的人,会不会亦会落得与此人一般的下场,这一刻,人人自危。这一刻,没有人心中不恐惧,他们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
而数道目光便那样先后落到了柳夜阑身上,他,是第二个闯入这凶宅之人。
看到这一幕,原本害怕的童青却突然朝那些人怒目而视:“看什么!你们都看什么!不过是一个胆小如鼠之辈忽然之间被吓死了而已!你们是什么意思!”
柳夜阑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甚至情不自禁牢牢抓住自己手腕、明明身不由主在颤抖却没有半点放松之意的童青,心中的感动前所未有。
然后他才揽着童青肩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亲昵姿态,低声道:“我无事。”
童青看到柳夜阑神情清明,没有半点那男子的癫狂之态,身子的颤抖才略微放松了一些,可他抓着柳夜阑的手说什么也不愿放开,柳夜阑亦未拉开他,只是将淡定目光扫过那些最早跟着他进来的仆从,从容解释道:“其实能制造这般死状的,除了极度的惊吓恐惧之外,史载部分毒药亦能达到这般效果。”
蒋叔致眼前一亮:“真有这般的奇毒?”
柳夜阑点头:“上古时代传闻边远小族祭祀之时曾用此毒。那小族有令勇士月夜饮净水祭祀神灵之俗,意为请神灵用净水涤荡魂魄中凶煞。族中祭司为掌大权,在祭祀前夜,若勇士贿赂于他,便可令其安然无恙,如若有违逆,则在勇士净水中添加此毒,令其在祭祀中癫狂惊吓而死,并称其不敬神灵才致使魂魄为神灵所攫,用这一手诡异奇毒来震慑族人。彼时有文人游历至彼,才记录下这等诡异恶俗,如今那小族早已经烟消云散,却难保当时祭祀所用奇毒未曾流转……”
待柳夜阑将那小族与奇毒之事娓娓道来,场中许多人才松了一口气,毕竟,这毒药听起来虽然叫人毛骨悚然,但也比那未知中的恐怖要好理解、好接受。
这恐怖的暴雨不过片刻就放松下来,好像方才不过是一时过境而已,天色渐明,蒋衡道:“虽不知是否奇毒之故,我等还是速离此地,封锁之后再细细侦查,这男子身份务必要彻查清楚!”
众人早就巴不得这句话,虽然有柳夜阑后来那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解释,但实在没有一个人愿意继续待在这个阴森诡异的凶宅之中。
不过片刻,他们便已经站到了漾着新鲜水汽的县城街道之上,头顶阳光破云而出,洒在水洗后的县城街道上,一切灿然光明,众人恍若隔世,方才在那凶宅中短短停留竟如一世般漫长。
既是有了蒋衡的命令,县城中的捕快衙役很快分头行动起来,画像、问询,不到落日,那男子的身份便已经水落石出。
这男子名马三,乃是王家的仆人,却不知为何开罪了主家,被赶了出来,王氏连带另一头张氏的灭门惨案以令人目瞪口呆的速度给出了结论:马三因为被赶出王氏之后怀恨在心,故而趁其不备潜伏回王氏下了一种奇毒,令王氏上下一十三口一夕之间全部毙命,且周身全无伤口。
因为张氏与王氏素来交好,马三被逐之事亦与张氏有关,所以,这丧心病狂之辈竟是连张氏也不打算庭,一并就动了手。
这在整个县城搅得纷纷扬扬人心惶惶的案子眨眼间便尘埃落定,只在县城百姓茶余饭后间多了些意犹未尽的谈资,那些曾经弥漫在县城中的惊惶恐惧亦随着案情的最终判决而彻底消散,整个县城又回到了那安静宁和的氛围之中。
此时,漫步在这山城街道上,悠悠落日与缓缓行人叫人才真正领略安平闲适的日子,莫名有种叫人沉迷的魅力。
而童青却实在无人欣赏,一路他都在琢磨着词句,好半晌,才在柳夜阑脚步微停时急急上前道:“你可不要怪舅舅啊!他亦实在是迫不得已,这案子闹得太大,不只惊动郡守,连京城也……”
柳夜阑一愕:“我为何要怪蒋世叔?”
童青:“诶?”
柳夜阑觉得好笑:“青弟,你思虑过多了。”然后他看着不远处井水旁时紧闭的门户道:“蒋世叔这般急于结案,必是有迫不得已的缘故,再者,再拖下去,叫整个县城上下百姓不得安宁,又岂是父母官应为?”
童青迟疑道:“我见你有些愀然不乐,只当你对舅舅这番举动不甚乐意。”
柳夜阑摇头不以为意:“我并非那等只为搏虚名之辈,此事蒋世叔的处置再恰当不过。只是……”
童青道:“怎么?”
“没能发现真相,我确是心有不甘。”
童青心中一跳:“真相?”
柳夜阑索性拉了童青坐在那有些落灰的井旁:“你难道真的以为所有人都是马三所杀?”
那日的情形童青也是亲历的,他也很难想像通情达理会是那个杀了所有人的人。
如果马三真是那样丧心病狂之辈,也许当日他们抓捕就不是伤几个,而是死几个了?
再者,如果马三真是睚眦必报,为了自己一点私怨而泄愤杀人,杀了之后,他又为什么不远走高飞,还回来莫名其妙烧一件小孩子的衣服?再想得多一些,先前在信中,舅舅给他当笑话一般说的财物失窃的传闻……这一切,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童青突然心中坚定了下来:“走,我们去找三哥。”
柳夜阑:?
童青一把拽着柳夜阑的手腕,一边回头笑道:“你既是想查个清楚明白,又不能太过扫了舅舅的面子,自然只有三哥出手了。”
是,蒋家上下除了蒋老三,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干这种明着看是跟自己父亲过不去的事了。
而蒋家上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有能耐不借助父亲的势力来帮助柳夜阑查明真相之人。
听完童青的来意,蒋叔致哀嚎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表弟,你给我个准话,你到底多久回京城!”
童青翻了个白眼:“查清楚了我们自然会走的。”
蒋叔致长叹一口气:“罢罢罢,谁叫我爹不争气,才叫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呢。”
听听,这都叫什么混帐话啊,柳夜阑与童青二人只能无奈对视,当作自己没听到。
而蒋叔致一推酒盏,整肃了神情朝柳夜阑道:“说吧,你想怎么查?”
柳夜阑亦不客气,坐在蒋叔致对面:“马三与王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蒋叔致点头:“这便要从王氏迁来安平前后说起……”
“等等,这王氏竟是不安平本地人氏?”童青忍不住问道,他转头看到柳夜阑一脸平静无波,忍不住跳脚道:“你已经猜到了?”
柳夜阑无奈一笑:“你看那王氏所居在巷道深处、县城边缘,院中花木与家仫俱不是旧物……”
童青连忙打断了这种将自己衬托得宛若智障的解释:“好了好了,王氏并非安平县本地人,乃是外迁而来,然后呢?”
柳夜阑也一并看向蒋叔致。
蒋叔致总觉得自己眼前二人有种莫名诡异的气场,却在这种注视下不得不顺口道:“这马三便是王氏刚刚迁至安平县时,以‘德行不端’为由逐出家门的世仆。”
德行不端?这可真是微妙。
蒋叔致道:“父亲派人往王氏原先所在的溪涂镇查探过,据溪涂镇民所述,这马三与王氏门中一丫环青梅竹马,满镇皆知他们将来定是要结亲的,只是镇民也不知,为何到了安平之时,他们却会将马三逐出家门。”
童青忍不住问道:“那个丫环呢?”
蒋叔致眉宇间带着种说不出的寒意:“奇就奇在这里,这王氏上下十三口人,偏偏没有那个叫芳草的丫环。也就说,当初王氏从溪涂离开之时,是十五口人。”
刹那间,童青只觉得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
柳夜阑皱眉:“可有查清楚王氏迁至安平的缘故?”
蒋叔致神情亦难掩思虑:“据王氏对溪涂镇乡里所告,因为王氏二子过了童子试,王氏一贯在镇中与县城中都有买卖,为了照顾王氏二子的仕途,索性便阖家迁来了安平。”
这理由乍一听很合情合理,可细论却全然经不起推敲。
蒋叔致亦将前后详情一一道来:王氏一共就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成家生子,有妻有妾,王氏那布匹生意也是他在打理,显然将来是要接管家业的,王氏这小儿子原本性情有些跳脱,此次中了童子试可以说是走了狗屎运。为了一个偶然通过童子试的小儿子,全家离开故土迁来安平县城?且不说县城生活水准高于镇中,就说那溪涂镇里,可也还需要王氏大儿子时常回去照应一二——这么个折腾法儿,当初为何一定要迁来这县城之中呢?简直叫人百思不解。
这前后,一个消失的丫环、后来被驱逐的马三、马三烧掉的衣裳、甚至王氏报案时所说的财物遗失……必是有什么关联。
柳夜阑理清线索,便也不多纠结,转而问道:“那张氏与王氏可又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蒋叔致想起来也是眉毛紧皱:“当初父亲与县衙诸公亦是研讨良久,便是大哥二哥亦曾反复推敲,论理说,这张氏乃是土生土长的安平县人,与王氏一家人乃是后来才相识,若说两户人家有什么相似……除了都是买卖人,且有利益往来,算是交好之家,我也实是想不到别的了。”
柳夜阑心中一动,突然问道:“可有在张氏中也搜到过小孩儿衣衫?”
蒋叔致一怔,先是寒意乍起,随即又勉强笑道:“柳兄弟你这问题未免太过奇怪,这两户人家中皆有小孩子……再者,你也莫要因为那马三烧了小孩儿衣衫便疑神疑鬼,说不得,也许是他与那叫芳草的丫环有了首尾珠胎暗结才有这般致祭之举。”
这也是县衙内部目前能达成的最合理的解释:这个芳草也许是被主家因为不贞的缘故,或抛弃或解决,总之结局不好,马三为了这小丫环出头,便直接被赶出了王家,对于这样人口简单的家族而言,赶走一个世仆必是因为对方猜错太大;而对于马三而言,被王家赶出家门,在安平这样的小地方想再找到一样的差使几乎不太可能。
不难想像,为了芳草之事,马三先是讨公道不成,后又被驱逐,心中怀恨,用了某种手段杀了王氏一门,至于张氏那边,那解释虽然牵强,却也是唯一能说得通的。而后马三悄悄回到王氏,为自己也许死去的孩儿烧掉衣服表达哀思,却意外被柳夜阑一行人撞到,熟悉地形的马三爬上屋顶意图避开他们,意图寻找机会逃走,却没有想到还是被捕,惊惶之下,外加大仇得报生无可恋,他也用一样的法子自尽而亡。
柳夜阑与童青同时皱眉,只觉得这个版本的故事也有些牵强与说不过去的地方。
柳夜阑只突然道:“三哥,你可知那烧掉的衣服……并非普通小孩儿衣衫吗?”
蒋叔致一怔。
柳夜阑却是细细描述道:“如果那衣衫是给小孩儿穿,上衫下裤各有其是,与成人之衣相差仿佛,可我见那残余的衣料之上,上襟之下依旧有余料,从残烬来看,似是一体……”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奇怪地道:“什么样的家里会给孩子做件上袍下裤全都连在一起的衣衫呢?”
彼时孩童衣物,婴儿时用襁褓,略长时可着帕腹、两裆,及至再长一些,可以自由玩耍时,衣物便与成人无太大差别,上身是袍衫或半袖,下身是衤夸裤。
可如果真如柳夜阑描述这般,马三烧掉的衣物分明十分诡异,乃是一件袍衫衤夸裤缝合一体的奇怪孩童衣衫。
讲真,此案经手者几乎皆是男子,没有人会留意小孩儿衣衫的特别,最多看到会发现那衣物色泽鲜艳,多看一眼,似柳夜阑这般依据织物的长度、灰烬的模样推测衣衫款式的,绝无仅有。
因此,当他提出这个问题时,从蒋叔致到童青俱是安静下来,他俩可都是没有见识过女红的人物,而且,在他们看来,柳夜阑提的这个问题,实在算不上什么问题,在这样的命案之前,疑犯烧了一件奇怪的小孩儿衣衫……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
柳夜阑却深觉,也许这件衣衫才是找到真相的关键,不知何时,头顶又是一片阴云沉沉。
蒋叔致看了一眼天空,朝二人笑道:“好了,这安平的天气便孩儿面孔一般,时笑时哭,甚至边笑边哭,你们多见识几次便会习惯了。”
柳夜阑却突然提道:“蒋兄,可否容我前往张氏旧宅一观?”
蒋叔致一怔:“张氏?”
讲真,蒋叔致再如何艺高人胆大,经历过上次王氏凶宅的惊魂一遭后,再带他们二人(已经默认二人拆分不开了)去张氏凶宅……
上次蒋衡便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事后蒋母亦拎着他的耳朵训了许久,直言他没个当哥哥的模样,叫童青与客人陷入险境,不成体统……
这一次,估计他会直接被扫出家门吧。
童青知道他心中顾虑,机灵地道:“三哥,咱们悄悄去,不带旁人。”
蒋叔致一个激灵,瞪着童青道:“别出馊主意!”
上次在王氏凶宅,他们带了那么些人也出了那么惊险的事情,这一次如果不带人,再遇上些什么事怎么办?
蒋叔致看起来粗豪,却绝对拎得清轻重,当即便道:“此事我先向父亲回禀。”
童青失望地啊了一声,毕竟,这是柳夜阑的要求,如果告诉了舅舅,还不知道能不能去呢,毕竟上一次那经历,舅舅恐怕也是印象深刻。
蒋叔致却是心中有数,自家这表弟说句不好听的,也许自己三兄弟在父亲心中还有分量,因为他的事去求上一求,自己父亲再如何不苟言笑还能不网开一面?
确也如蒋叔致猜想的这般,蒋衡把他们几人拎过去训斥了一番,狠狠教育了要注意安全,又多给配足了几倍人手之后,便也让他们去了,还是打着县衙清理所结案件余物的名义。
张氏宅第所处的位置与王氏自不可同日而语,位于安平县中心之地,虽然发生这凶案对邻里有所触动,可现下案子已结,此处又已经恢复闹市中的喧嚣场景,门口那一口苦井相传还是早年张氏老祖在此建房的原因——子孙不必走太远的路去寻水吃,只是后来水源渐渐丰沛,这苦井便渐渐废弃,甚至封了起来,以防打闹的孩子不慎坠入。
可这苦井,亦是渐渐成了小小的安平著名地标之一,能坐拥一个地标,张氏合族在安平的影响力也可想而知,毕竟是本地人,扎根于此地数十上百载,枝繁叶茂,未出五服的亲属亦有不少散落在县城之内,听说县衙要清理余物之后彻底结案,这些张氏族人便也有不少蠢蠢欲动——毕竟,他们都知道,结案之后,按律剩余的这些家财是要返还张氏族中的,于是便总有些人想天上掉馅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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