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他忍不住一把拉住司马凤:“司马……”
邵金金也反应过来,眼中顿时透出几分绝望:“不用问她!是我!问我啊!”
“还不够吧?”司马凤轻声温柔地问着,“还没杀够呢,还有几个?我记不起来了,你告诉我,贺灵?告诉我,还有几个?”
贺灵在邵金金怀中颤抖,哭声渐渐消了。她抬起头,眼神混乱茫然,但眉头轻皱,似是在思考。
“还有两个呢。”她低声道,“还有两个就凑够数了。凑够了,我娘才开心。”
第33章 十二桥(13)
邵金金握着贺灵的手,长叹一声,再无言语。
司马凤蹲下来,笑得很温和:“十年前呢?十年前你凑够数了吗?娘亲高兴吗?”
“高兴!”贺灵紧张地看着他,“可你怎么知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娘亲高兴?”
“她不跟我说话啦。”贺灵有点儿开心,“睡觉梦不到她了,白天她也不来了。”
司马凤温声询问:“白天她也会来吗?”
“会……会的!就跟在我后面,不停问我,凑够了么,想不想让娘安心。”贺灵又紧张起来,睁着眼睛四处乱看,“昨晚她还在的,现在,现在我我看不到了。”
她说话的时候怪异地缩起脖子,眼珠子乱转,一双手始终被邵金金紧紧握着,在古怪的动作里看起来愈发可怜。
迟夜白确实觉得她可怜,又可恨又可怜。司马凤却没他那么多心思,转而看着邵金金。
“令正武功尽失,拐小孩和扔小孩的不会是她。”他语气平淡,不似诘问,“是你吧,邵阁主?”
邵金金没否认,低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十年前他带着贺灵去荣庆城看病的时候,贺灵已经连续几天睡不着觉了。她日夜扯着邵金金袖子说贺三笑回来了,就站在床边看着她。邵金金看看空无一人的床头,只能无奈地再三劝慰。
医馆门外有几个小童在玩耍,年纪最小的那个穿着崭新的红衣,在地上蹦来蹦去:“娘给我新做的衣裳!好看吧?”
那时贺灵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趴在窗边呆呆看着那孩子。
“阿邵,你瞧,继圣好乖。”贺灵笑着跟他说话,指着那穿着红衣的小孩子。
邵继圣七八岁的时候,贺灵没那么糊涂了,开始教他照梅峰的剑法。照梅峰的剑法是贺三笑的武功,实际上也是贺家的武功,贺灵教邵继圣学武,也循例在他眼下点了两颗痣。这两颗痣是贺家人的标记。邵金金由她去,也不阻拦着,只希望她热情勃勃地去做这件事,能令她的病症缓解一二。
谁料贺灵后来渐渐地,连邵继圣也不愿意见了,每每瞧见孩子眼下的两颗痣,便尖声大叫,抄起武器说着要报仇。
邵金金也知道当年照梅峰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万没想到仅仅是那两颗痣也能让贺灵想到贺一雄和贺二英,连忙找来药水,把邵继圣脸上的标记擦去了。但贺灵受了惊,心里不知唱了什么戏,没了标记的邵继圣仍旧令她害怕和怨恨。邵金金无计,只好把孩子和贺灵隔开,不让贺灵再见到邵继圣。
邵继圣自觉爹不疼娘不爱,自此秉着自生自灭的想法四处惹祸,邵金金以为妻子已将这个孩子忘记,谁料她竟指着那陌生孩子唤着儿子的名字。
他很快记起,邵继圣四岁生辰的时候,贺灵确实为他做过一件这样颜色的新衣裳。
邵金金心中有悲切,又觉欣喜:妻子能想到儿子,说不定真的是吃的药和下的针起了作用,看来是快好了。
大夫施了针,邵金金见贺灵不喜欢医馆的气味,便让侍从带着她回到车上等候。他取了药回来,见贺灵靠在垫子上闭目休息,便坐在车外,不去打扰她。回到了乌烟阁,他掀开布帘唤贺灵,却看到贺灵从厚实的被子里头挖出一个闭目昏睡的孩童,正是方才那红衣小孩。
“我想过把孩子送回去,但她有了那娃娃之后就不吵不闹……”邵金金闭上眼,艰涩地说,“她平日里……实在太吵了,我见她不哭,也不打人,只抱着那孩子像照顾小时候的继圣一样照顾着,我便……便随她去了。”
贺灵在他怀里动了动,抬头看他神情,见他眉头紧皱便伸手去摸他的脸,低声喊着阿邵。
邵金金握住妻子的手,顿了一顿后继续往下说。
贺灵有了那孩子确实安静和正常许多。那孩子开始也是哭闹不止,但后来唤贺灵为“姨姨”,有吃有喝,倒也没那么闹腾了。邵金金以为贺灵的狂症因这孩子而痊愈,心中欢喜不禁,甚至想过回到荣庆城去找孩子的父母,以乌烟阁阁主的身份收那孩子为干儿子,好让贺灵继续这样开开心心地过下去。
然而约莫大半个月过去,邵金金在贺灵房中发现了那孩子冰冷的尸体。孩子的头脸都湿透了,是贺灵为他洗干净了脸、换了新衣之后将他带到山上的小溪处,把头按在水里,活活溺死的。
迟夜白听到此处,心中一动。十年前死去的第一个孩子的尸体扔在扶燕溪之中,因为是溺亡的,且仵作检查出孩子鼻腔、肺部的污水,便直接认为孩子是在扶燕溪内溺死,现在看来,只怕死在扶燕溪之中的只有第三个被摔死的孩子和第四个被冻死的孩子。
那头邵金金仍在低声说话,乌烟阁的弟子们都站在冒着烟的门墙之下,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师父和师母。
邵金金见孩子死了,才知道妻子并未有一刻恢复过正常。贺灵告诉他应该如何弃尸,邵金金禁不住她的哀求,悄悄将小童的尸体扔进了扶燕溪。他武功高,轻功好,来来去去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司马凤点了点头,问他:“为何一定要选择扶燕溪,又为何一定要仍在十二桥下?”
邵金金闻言苦笑,抚了抚贺灵的头发:“她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了。但扶燕溪和十二桥她是记得住的。那是我和她定终身的地方。”
司马凤仍旧十分平静:“所以之后,你为了让她不哭不闹不打人,为了让自己清净,所以帮着她偷偷掳走小孩是么?”
“是。”邵金金很干脆地承认了。
“但杀小孩的都不是你吧?”司马凤问。
“有一个孩子是下药迷晕之后扔在溪水里的,那时河水刚化冻,很冷。还有一个是直接摔死在扶燕溪里头的,小孩子骨头软,就这么一扔下去,他就……”邵金金突地停了口,说不下去了。
乌烟阁弟子有人扔了手里的兵器,凄惶地喊了声“阁主”。
这事实太让他们吃惊:谁都没想过邵金金竟然是这样的人。
“十年前,我们一共害了五个孩子。第五个孩子没了之后,小灵很高兴,她跟我说娘亲高兴了,娘亲不会再来找她了。”邵金金抬起头,眼神死气沉沉,“我原本只知道贺三笑和贺氏兄弟有深仇,是因为贺氏兄弟人鬼不如,竟对自己亲妹妹下手,可我那时候才晓得,贺三笑在贺灵之前还生过别的孩子。她幼时就被自己兄弟侮辱,当时毫无反抗能力,只能忍气吞声生下孩子。但那些孩子全都不正常,个个体虚身弱。贺三笑笃信赤神传说,杀了孩子之后逃家学武,后来慢慢有了名气,才占了照梅峰,自称赤神。”
“她生过几个孩子?”迟夜白突然插嘴问。
“都是我从小灵这儿一点点问出来的,可她这个状况,我也不确定说的是否可靠。她说贺三笑之前生过两个孩子。”邵金金摇了摇头,“但贺三笑后来跟贺灵说起这事情的时候,又说不止两个,还有两个是没生下来,被弄掉了的。”
贺灵听懂了他说的话,惊悸不已,紧紧抱着邵金金流眼泪。
贺三笑的怨恨和恐惧,在日复一日的倾诉之中,已经成为了贺灵的心结。她几乎能完全体会到贺三笑的感情,明了贺三笑对这些孩子和自己兄弟复杂的爱和恨。在这波折不断的深夜里,她身边尽是恶鬼般的敌人,只有邵金金一个始终是她心头依靠。
察觉到贺灵的依赖,邵金金将她再次抱了抱。
“你们也看到了贺二英的样子。他原先不是那么疯的,但一直都不太正常。如果小灵说的没错,一开始对贺三笑下手的是正是贺二英。”他慢慢地说着,像在说一个故事,“后来为何贺一雄也参与,我不知道。但他们两人直到贺三笑成为照梅峰的首领,甚至自称赤神都没有放过她。”
司马凤掏出扇子,胡乱扇去些热风:“贺灵就是……”
“是,就是那时候怀上的。贺三笑恨极了贺一雄和贺二英。后来照梅峰突然遭逢大难,只剩了贺灵一个人。我把贺灵救回来之后,她便时时念叨着要为贺三笑报仇。我以为她说的报仇是指找出灭了照梅峰的人,可后来才知道,她记得住的全是贺三笑说的话,她要找到仇人实际上就是贺三笑的仇人,贺一雄和贺二英。”
邵金金继承了乌烟阁,能动用的力量更加多。他很快找到了贺一雄和贺二英的踪迹,并亲自出手将人抓了回来。贺二英年岁渐长,狂症越来越明显,贺一雄倒是还显得比较正常。
也因此,贺一雄是最先从乌烟阁的牢笼里逃出来的人。
邵金金把人抓回来,不知道如何处理。贺灵偶尔清醒,总要拿着兵器去刺一刺这两人。照梅峰的人又擅长使毒,贺一雄和贺二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一来二去,几年过去了,弟子们的戒心也渐渐小了。贺一雄装得和贺二英一样疯癫迷糊,最后寻隙脱出。
那时贺灵忙于照顾不知第几个小孩子,邵金金忙于为她掩盖,贺一雄逃脱的时候谁都没发现。
贺一雄被关了这几年,又饱受折磨,腿脚已经不灵便,强撑着往山下走。结果从荣庆打架回来的邵继圣便和他遇上了。
邵继圣不知道贺一雄,贺一雄却知道他。
“我儿子是他杀的,他是我杀的。”邵金金说到邵继圣的死,才终于动容,面目悲戚起来。
第34章 十二桥(14)
贺氏兄弟和贺三笑都是江湖上成了名的人物,但贺一雄和贺二英的名声并没有贺三笑那么好。贺一雄年轻时以杀人成名,从那院子逃出来的时候正是狼狈又怨恨,看到邵继圣,恶从心头起,上前就把人给擒住了。
他虽然被关了那么久,身骨不灵活,但邵继圣学武不精,身上又带伤,两人扭打一阵后,贺一雄便寻隙下了重手,把他的脖子拧断了。
“我儿当时身上带着兵器,是一把长剑。和贺一雄打斗的时候长剑折断,贺一雄害了我儿后,用那剑,把我儿的脸皮剥了下来。”邵金金沉沉道,“我妻在关押他们两兄弟的院子里挂了一盏灯,贺一雄说那盏灯也是一张人脸,天天盯着他看。他便也要用我儿做一盏灯,让我夫妇日夜都不得安宁……”
司马凤心中一动,失声打断了邵金金的话:“等等——你说那灯是什么样?”
“就是人面灯。”迟夜白开口道,“刚刚贺灵在山上还提着的,和清平屿那里发现的人面灯一模一样。”
这回倒是邵金金露出了疑惑之色:“那灯……在别处也有?”
“邵夫人的那盏灯是哪儿来的?”司马凤问。
“一个书生给的。”邵金金说,“那书生很多年前来过赤神峰,是来找赤神传说的。那时候小灵正好清醒着,便把赤神传说告诉了他。”
“那时候提来的灯?”司马凤又问。
邵金金摇摇头:“不是,只是那书生有礼有节,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大约半年前,他又来了一趟。当时小灵正病着,不能见客,他便说自己也懂些医道,想给小灵看看病。那灯便是他给的。灯的模样着实怪异,我看着也十分不舒服。但他告诉小灵,若是心头有什么仇怨,就把灯点亮,挂在仇人面前。灯里寄宿着贺三笑的魂魄,她将日夜折磨贺氏兄弟,不会让他们好过。”
迟夜白明白了:“对贺灵来说,这盏灯才是最对症的药。”
邵金金凄然一笑:“确实如此。那灯就被贺灵挂在了院子里,也因此被贺一雄记住了。他要用我儿的脸皮做一盏灯……”
司马凤还要再问,迟夜白抬手止住了他。迟夜白方才潜水到赤神峰山脚下,路上听到了水工们议论邵继圣被杀的事情。他心中疑窦重重,开声问邵金金:“你在郁澜江上杀的那个人,不是邵继圣,是贺一雄?”
“对。”
“可他长着邵继圣的模样。”
迟夜白话一出口,忽地就明白了。是邵继圣的那张脸皮。
“贺一雄年少时在江湖上混过,三教九流都有接触。他没能逃到山脚下,因为乌烟阁的防备太严密了。他也放弃了做灯的想法,将我儿脸皮蒙在脸上,想趁着夜色逃出去。”邵金金语气阴沉,“但当天夜里我便发现了我儿的尸首。那时贺一雄已逃到郁澜江边,我便追了上去,将他一剑穿心。”
迟夜白长叹一口气。暗夜中在船上搏斗的不是邵继圣和他爹。那个叫嚷着要撕去面皮的人是贺一雄,他想在众多水工面前露出真模样,说不定还要说出贺灵的身世——于是邵金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杀了他。
“贺灵把邵继圣和贺一雄的尸首钉在山壁上,又是为了什么?”
“钉贺一雄是为了将其尸体曝晒。我们这儿有个说法,人死后七日还不得入土,魂魄便找不到通往地府的路,生生世世都要缠在骨头上,做孤魂野鬼的。”邵金金低声道,“至于我儿……我也不知道小灵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太懂。”
迟夜白趁着邵金金说话的机会,低声告诉了司马凤方才人面灯的事情。司马凤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奇怪,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或是想到现在不便于说话,他最后只点点头,抬头冲着树上喊了一句:“阿四,信号。”
阿四抱着摇摇晃晃的树梢,应了一声,从腰上掏出个竹筒子上下晃动,随即拉开了木塞。木筒子里窜出一团火光,直冲上天,炸了开来。
邵金金脸色一变,突地阴翳起来。
“邵阁主说了那么多话,我和迟当家都听在耳朵里。只是今儿上乌烟阁的不止我们两人,信号一现,周围埋伏着的人手很快也要过来了。衙差也在来的路上,邵阁主可千万别做什么错事。”
司马凤慢吞吞说完,只听当啷一声响,一把只有手掌大小的短刃从邵金金袖中落下,淬毒的刀身上还闪着蓝光。
迟夜白心中一惊:这刀子自然不可能是邵金金给自己和贺灵留的。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保住了贺灵的命,不可能又亲手杀她。
邵金金把刀子拿起,扔到了司马凤和迟夜白面前。
“我身上没了。我只有一个要求。”邵金金说,“事情是我做的,和小灵没有任何关系。她病得很重,医不好,如果真的进了监牢,很快就会死的。求求你们,求求两位少侠,放我妻一条生路。邵金金不敢说一世英明,但乌烟阁和我的名字,拎出去也有一些分量,足够官府交差了。”
“我们可不是官府。”司马凤冷声道,“是谁做的便是谁做的,马虎不得。”
“你们要公道,把我抓了去,这就是公道啊。”邵金金跪行两步,朝司马凤磕头,“偷孩子的是我,扔孩子的也是我。为了不让人发现,我还穿着女人的衣裳去,还三番五次作恶,我是罪有应得,我心里早就有盘算了。抓我就行了,留贺灵一条命吧。她一生孤苦,不能在牢里熬。”
贺灵紧抓着他衣服,拦在邵金金面前,狠狠瞪视着司马凤。
司马凤瞧着她眼神,不为所动。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神情,因而并不觉得怜悯或惧怕。
“你夫人一生孤苦……”他低声道,“可怜那些孩子,连一生这词语是什么都还未知晓。”
贺灵听不明白他的话,紧抓着邵金金的衣袖,不让司马凤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