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缘何故
章母的眼睛仍旧是红的,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着鼻子把手上的西瓜用小勺子挖成小圆码进碗里,章爸爸烟杆不离手,蹲在窗台玩着手上的火柴盒,忽然闷声说:“真是不像话,还打起来了。”
章母一双厉目瞪了过去,堵在心里的憋闷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张嘴就骂:“你倒是有本事!你像话!你妈来找麻烦的时候你怎么就偷偷跑了?你还是个男人呢!呸!儿子躺床上都这个样子了,你装个什么狗屁孝子啊!”
章母这辈子没和丈夫这样大声说过话,贤妻良母模式猛然转变了一下,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通畅。章爸爸原本有点想要兴师问罪的心思立刻被压制了下去,默默的又开始咬烟杆。
贱的!
章母冷眼瞥他,心中恨恨的骂了一句不识好歹。
“我想了一下,”发觉这种命令的语气对丈夫好像更管用,章妈妈索性不给他好脸,凶巴巴的开口,“娃儿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咱们一家陪他一起去市里,带着丫头一起,不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章爸爸愣了一下,烟杆也忘记咬了,傻乎乎的看着章妈妈:“你说啥?去市里?你没发烧吧?”
章母翻了个白眼,手上忙着照顾章泽,回想着刚刚在病房门口儿子可怜兮兮请求自己的模样,心中又是一痛。她没有意气用事,这么多年下来,在栗渔村受的这些委屈历历在目,连她自己都不想去回忆自己是如何撑下来的。章泽反正要去市里上高中,他们一家人跟着出去,再坏也不会比在村子里更苦了。
章爸爸却不这样认为,他是个社交能力基本为零的人,性格相当内向,让他和陌生人打交道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也很清楚自己这样的人顶多就种上一辈子的地了,进城?这对他来说简直比做梦还虚妄。
他想也不想的反对:“不成!家里哪里有那么多钱!”
章母眯着眼睛盯着他,眼神锋利的就像刀刃:“章才俊你别想唬我!家里没房子吗?没地吗?这么多年我们省吃俭用你敢说一点钱也没有?缺多少就和你弟你妈去要!儿子现在躺在床上是谁害的?不赔钱休想我放过他们!”
“你!”章爸爸瞪大了眼,被老婆换了个人似的锋利吓得不轻,章妈妈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一字一顿的咬牙道:“要不你去,要不我去。这-事-儿-没-商-量!”
章父阴着脸,一时又提不起勇气反驳,摔门出去了。
章母抹了抹眼泪不去看他,她想明白了,人善被人欺,她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活,绝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软弱下去了。
……
罗慧这辈子做了不少的亏心事,好比小时候把受爸妈宠爱的表弟的猫狗给弄死,吓得他灰溜溜的回自己家,又好比长大一些后在爸妈面前说弟弟妹妹的坏话,抢走家里为数不多的上学名额,她生来就有这种争夺的本能,也因此一直都过的顺风顺水,这是她第一次尝到阴沟里翻船的滋味儿。
在派出所被拘留的这几天,关在小房间里,她不间断的做着噩梦。梦见模样清秀的章泽笑眯眯的站在自己面前,忽然伸手在耳后一扒拉,就扯下自己白净的脸皮,血糊糊的凑近来对自己咕噜噜的说话。又梦见有人蹲在床头拨弄自己的手,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坐在床沿那个被水泡的白白胖胖的人,那人张开嘴巴,模糊的五官一直扭动,声音就像从天边传来那样遥远——“小婶儿……小婶儿……”的叫。
醒过来以后,她就又惊又怕,拘留所里晚上老不开灯,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稍微的响动听在神经过敏的她的耳朵里就无比清晰,几天下来,她吃不下睡不着,活活将自己逼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也不能怨她胆子小,实在是来前章泽给她的刺激委实太大了一些。她和章泽小叔结婚十来年,孩子都比章泽大上一岁,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怕是分家后,章泽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
罗慧从未把章泽他们一家当做一回事过,不是她势利眼,实在是两者段数相差太大,她没办法对对方产生多么深刻的感情。作为娘家的老大,罗慧从小就在弟弟妹妹的威胁下长大,抢夺宠爱、争取利益对她来说几乎是本能,毫无危机感只知道随波逐流的章泽一家在她看来才是异类,她总是设想自己碰上了他们遇到的各种难题后会选择如何解决危机,结果证明,她和对方是彻头彻尾两个世界的人。
她看不起章父章母的懦弱,章父章母也看不上她的攻心市侩,那就斗吧,两家人早晚要斗的,亲戚算个什么?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道。
罗慧从头赢到尾,就连阅尽千帆的父母和婆婆都无法逃出她的计算,这次章宝林推人落水这样严重的错误,她之所以敢明目张胆的颠倒黑白,无非也是自恃自己对章泽一家了解的相当透彻。
然而自信有多稳固,跌倒时就有多诧异。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几天之前还老实巴交到被儿子推进河里的章泽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那一刀到底是怎么砍下的她比谁都清楚,章泽抓着她的手腕,朝自己身上挥刀的时候甚至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罗慧和办案的民警翻来覆去像个祥林嫂一样说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嘴里所说的事实。
罗慧不懂收敛,她的聪明太“放”了,和章泽一家的忠厚,或者说是愚笨,一开始就在人的心中烙下不可磨灭的第一印象。
这得对自己多狠!偶尔冷静下来,罗慧总因为章泽浴血时仍保持的微笑感到心有余悸,如果换了她自己,她绝对无法为了算计人对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技不如人,这个黑锅,罗慧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可罗慧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认命。她是读过书的人,很清楚故意伤人刑罚有多么可怕,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恐惧即将到来的牢狱之灾。她日复一日的偷偷求神拜佛,期望老天能看在她赤诚的面子上放她一线生机,只要不坐牢,哪怕是让她做什么都好!
她在拘留所里心惊肉跳的同时,章妈妈杜春娟摸到了村领导办公室。
章父咬死了不肯答应出面去和弟弟一家要赔偿,章母只能亲自出马,作为补偿,章父在一家人去市里的决定上做出了让步。章母是个惜福的人,她很明白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了,有了去市里的这条后路,她做事也更加放心大胆,不用再顾忌日后一个村子里生活的情分,思考也能更加透彻客观——她只是习惯了软弱,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笨女人。
村支书李长明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透过镜片将锐利的视线投在眼前这个中年女人身上,他对章泽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仍感到记忆犹新,说实话,打一开始他对章父和章母的软弱作风是相当看不上的。
而现在……他挑了下眉头,不着痕迹的将视线挪开,放在右手边那叠并不重要的文件上——他总觉得这女人有什么地方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第六章
章母第一次坐在这个对村民们来说都有种特殊地位的办公室里,心中却不像自己以前以为的那样充满忐忑,从章泽出事以来,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被巨大的打击压迫出了相当的分量,除非天在此刻塌下来,否则她应该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这是她头回感受到自己能拥有如此澎湃的勇气,该感谢迟来的母性带给她的力量。
李长明端着茶杯却并不喝茶,他听章母将自己打算带孩子一起去市里的决定说完,然后点了点头:“这需要勇气,不过却是个很好的主意。”他嘉赏的眼神投在这个不久前还畏首畏尾的女人身上,不知道为何从心底升起一种想要帮助她的冲动,“可是城市的生活成本比村子里肯定会大很多,你们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
章母早就想过这些问题,闻言便回答:“我儿子到时候要去一中上学,我女儿那里,我也会努力看看能给她供进哪所学校,主要她自己成绩要能跟上。我和老章两个劳工,做什么都好吃饱饭,大不了去给人工地搬砖,我听人说搬砖头赚钱也不少。”
李长明笑着摇了摇头:“这样就太冲动了。现在市场前景好,国家也在推动人民的经济发展,你们与其去为人工作,倒不如谨慎选择一样小生意自己做着。”
章母听着出了神:“做生意……要老多钱吧?”
李长明不置可否:“看你们做什么了,小本生意的成本你们大概还是拿得出来的,我也就是给你个建议而已。”
章母并非不识好歹的人,章泽出事以后李长明给了他们很多帮助,如果不是善心使然,绝没有人能对陌生人保持这么久的耐心。人家当官的人,肯定比自己有见识,章母因此有些动心,想了想后点头道:“我走的时候把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卖掉,然后把地也给卖了,大概是能凑出一些的。”
李长明一愣,慢悠悠的喝了口茶,忽然说:“卖房子的事情不要那么着急,你们住的房子有些年头了,现在忽然卖掉有点突然,不如从长计议。”他想起最近村政府接到的县周边百年古宅的翻修文件,一时却也不好很明确的对章母透露太多机密的内容。
章母并不了解其中内情,然而不等她开口询问,李长明就岔开了话题:“那么你今天来找我,是想要和我讨论罗慧同志的处置意见吗?”
章母沉默了片刻,压倒心头的不甘,点了点头:“我恨不得她去坐牢。但现在也不是争口气的时候。”
李长明有点同情她的遭遇,不过即便是他这种世家出生的人,人生中也总遇上不如意的事,能不被仇恨蒙蔽双眼,为长远的利益暂时隐忍,这是个已经学会理智的好征兆。
点点头,李长明主动揽下了完全不必要的责任:“你放心吧,赔偿问题我会帮你跟进,至少小孩的医药费,他们那边是逃不开的。”
章母连连道谢,对这个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书记感激的不行,临走时想了想,还是去自己家里把母鸡最近下的一篮子鸡蛋拎了过来,悄无声息的放在了村支书办公室的门口,这才舒了口气。
罗慧在听闻章泽一家不会上诉之后简直如获大赦,必然不会舍不得给钱。只是给多和给少的差别罢了。
村政府出面替章泽讨要赔偿,讨要的金额甚至章母之前计划的还要更多一些,章泽小叔一家却支付的相当痛快。
这笔钱要是章父章母去要,少不了会被讨价还价拖欠良久,可官帽子一出马,惯会撒泼的章奶奶立马就怂了,连问也不敢过问一声。
章父将村里的四亩水田卖了四千块,房子暂时没有找到买家,又因为章泽和章母都不同意卖房,就这样搁置了下来。
他们离开村子的那一天,刚好是罗慧从拘留所出来的那一天。两家人在通往村外的车站门口迎面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