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尉迟净
小陈先前的警告太过含糊,令荣瑾未能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应对玻璃门另一侧的世界。八边形舞厅中的场景犹如一柄赤猩长剑,由门帘缝隙闪出,径直刺进女警的双眼。自人体内诞生出的颜色正肆意流动,红色,满目红色。
从警多年,荣瑾不是没见过碎尸;
但太多了……这里的,眼前的,太多了!
受损严重的胴体轮廓模糊,凌乱地相互叠加,令荣瑾难以计数舞厅中究竟有多少具无头碎尸。它们被钉在墙上沦为某种异常的壁挂,每具断躯血痕如网,遍布代表折磨或仅是取乐的刀伤;其中最深长的一道纵贯直下,腔体洞开,内脏肚肠便纷纷耷垂在外,好似破体而出无数肉虫。
道道棕红颜色,曾顺着这些壁挂下方的墙面滑落,汩汩漫过地面,最终统一流至舞厅正中。
那里原本是一处巨大的下陷式舞池,现在说是半满的血池似乎更为恰当。猩赤的体液令舞池变得湿滑黏腻,但它竟依然是人群狂欢作乐的去所。暗红翻涌,是有十几个人在这腥臭的水池中嬉闹,他们仿佛下一秒就是末日一般地狂欢,行乐的手段放纵得令人毛骨悚然;血花四溅,人类的语言被液体涌乱的声音冲散,只有无衣的身躯拥挤交缠,殴斗与胶着已算是其中最正常的举动,这帮人的作闹不堪入目,足以令仍有理性的人看上一眼即开始呕吐。
苦辣的味道已经返上喉间,荣瑾一阵一阵地反胃,欲抬手捂住口唇,四肢却因这番冲击难以动弹。她想闭上眼睛,避开门帘背后堕落至极的场面,大脑却违背她的意愿强迫观看;荣瑾的视线无法从那片翻涌的红色上挪开分毫,那柄赤猩长剑一路向深,快要刺进她理智的基点。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由人堆中分离出来。
这人身上糊满血污与叫人不想分辨来源的秽物,脚步拖沓摇摆似酒鬼醉汉,低垂着头,整个人看上去已如同一团移动的肉泥血块,难以分辨年龄与人种,仅可从头发长度和体形线条勉强判断出是个女性。她似乎是想休息一下,于是从舞池爬了上来,暂时溜出这场秽乱的狂欢。
荣瑾的眼睛跟着她移动,一直看着她越走越近。
摇摇晃晃,女人走到了玻璃门右侧相接的墙边,随后双膝跪地,将脸埋进一处壁挂洞开的下腹,咀嚼起垂耷在外的肉质流苏。
与她仅有数步之遥的地方,玻璃门的另一边,女警再也忍受不住,喉中发出了短促的哕呕。
虽然荣瑾立刻强止住呕吐的反应,这一声也十分轻小,但相隔太近,似乎还是惊动了对方。女人突然停止进食,抬起了头,慢慢将脸转向门的方向。
荣瑾这才看清她模糊的面目。
一张被剥掉皮肤的脸,五官残缺,原本该是鼻子的位置只剩一个血洞,没有嘴唇,牙齿森然外露。
荣瑾怔忪地看着,看着这张宛如血肉骷髅的脸,而后过了不知多少秒,才迟钝地移回视线。
一瞬间,她对上了女人的双眼。
失去眼睑之后,那对布满血点的眼珠更显大得吓人,凸浅地镶嵌在眼眶之中,射出一道令人脊背生寒的癫狂目光。荣瑾心中一颤,下意识后退,随即后背便撞上了宋柏的胸膛,发出很轻的一声闷响。
显然,他们被发现了。
荣瑾的食指搭上扳机。
无面的女人笑了一下,面部肌肉牵动,渗出更多猩红的体液。
而后,那副外露裸齿张开一个角度,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在第一个音节发出之前,女人的头颅飞离躯干。
由她身后悄然接近的男人,手提一柄长斧,冷硬冗长的词组自他同样裸露在外的齿间迸出,夹杂着明显的愤怒。荣瑾和宋柏互看一眼,发觉彼此都听不懂这种语言,便只能根据语气与表现,猜测男人仅是在斥骂女人未经允许便从狂欢中离场,并未发现门另一侧的异样。
而那女人,颈腔中落下喷泉一般的血柱,无头尸体扑伏。
男人又举起了长斧。
然而下一秒,他突然远远丢掉了斧头。
一股血从眼眶中流出,一种怪异的欢欣显露,男人捡起女人的头颅顶在自己头上,如同戴起一顶可怖的冠帽。手舞足蹈,更多听不懂的单词迸出,戴颅者转而拎起无头女尸的腿脚,将已死之人拖回猩红的舞池;人堆亦朝他们移动,继续狂欢,继续作乐。
——血肉飨宴。
红色,满目红色。
淤在胸腔中的一口气开始震颤声带,荣瑾几乎听到了自己意志之墙轰然垮塌的声响。
她想尖叫,恐惧涌出灵魂深处;
她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快要失控。
她举起枪,颤抖的手无法瞄准;
她脑中的声音咆哮将子弹打光。
一只左手立即捂住了她的口唇,宋柏更是用自己的枪压下了她的枪口。
可于他掌下,女警话语支离破碎,不受控制地溢出:
“他们都是……疯子!”
哆嗦着嘴唇,荣瑾浑然不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想要发泄四处冲撞的恐怖:
“疯子,变态,他们已经不是人了……怪物……我要……!”
“荣队——荣瑾,小瑾,”宋柏整个人都包了上来,同样声音发颤,可还是努力用轻柔的语气宽慰,“这种时候更不能慌,还有队员在等你指令,你必须冷静下来。”
“他们必须死……不能让这种怪物活下来……!”
说着荣瑾狠狠咬住男人的手掌,想以此挣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一队长嘶了一声,但还是紧紧环抱住她。
口中弥漫的血腥味很快令七队长干呕起来,不过这多少引回了她几分神志。宋柏见状,立刻在她耳边连声轻唤:
“小瑾,深呼吸,来,跟我做。”
准未婚夫有力的心跳,驱散了她脑海中一角血雾。
荣瑾眼里噙着泪水,用力点了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默念数字,吐净肺中污浊的空气,一起调整起呼吸的节奏。
一、二、三、四……
直至胸腔的起伏变得缓和、他们的身体不再颤抖,前后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宋柏压抑着长出了一口气,刚想松开冷静下来的荣瑾,对方却又是一震,在他掌下努了努嘴:
“你看那边!”
只见舞池之中,狂欢已然落幕,断肢沉浮,仅有几个人爬上池壁,躯体残损,于身后拖出长长蜿蜒的血迹。
而越过那一片殷红,原本作为休息区的位置,被布置成了一个诡异的祭坛,供品琳琅,一尾大鱼坐镇其上。
“那是、那是什么?”
破鳞残鳍,腹生百爪,畸形大鱼形貌可怖,两人瞥上一眼便想避开目光。不知如何雕成的巨大塑像,柔软黏滑的材质毋庸置疑绝非无机矿物。首下尾上,大鱼身形倒置,肥壮如鲸,无数细长触肢自腹下生出,好似刺破躯体的成对肋骨;一对空洞的眼眶中不见眼珠,唯有如血液体不停流下,滴打在立于塑像下方的人发顶之上。
那人想必已在此静立许久。
久到全部发丝均浸饱赤殷,一头及腰长发全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发间装饰的珊瑚坠落猩红的液珠。
简直可谓正经受滴水酷刑,但那人始终一动不动,任凭血水横流。
四溢漫淌的血色沁湿了那人身上的纱裙,隐隐显露其下腰肢纤瘦。
“哇,一个漂亮小姑娘!”
宋柏脱口而出,被荣瑾在大腿上狠拧了一把。
但塑像下的人看起来确实像个女孩,应该是尚未发育,颇是瘦削纤弱,观身形也就十来岁左右。她静静伫立在远离玻璃门的祭坛,木然地面对先前堕落的狂欢现场,存在感完全被头顶那尊庞大的怪异塑像淹没。荣瑾宋柏一开始甚至根本没注意到有人站在那儿,她恰如一缕幽魂凝结在舞厅深处;可惜不等他们看清女孩长相,自舞池爬上的几个人已纷纷伸出手来,以指勾画诡异的符文,用血污模糊了那副苍白的清丽面容。
然后这些狂欢者退到两侧,伏地跪拜。
门另一侧的两名队长心有不祥,对视一眼,都直觉还有恶事发生。
——果然。
一阵令人齿根发麻的机械响声,似是某处绞盘咬合,旋即自大鱼塑像后方凭空绕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这是个男人,低扣的兜帽遮住了眉眼五官,却遮不住他下颌浓密的须胡。一件灰色长袍包裹住他,长长的下摆拖至地面,令他的每步行走远远观去都像是虚空漂浮。
男人走上了祭坛。
狂欢者们不敢抬头,伏得更低。
女孩却依然静立不动,甚至没有抬眸望向来者。
男人并不在意她的麻木无礼,径直走到女孩身后,缓缓抬起双臂。
“他要做什么?”
荣瑾以为灰袍男人接着便要用那两只宽大的袍袖,将女孩严实包覆其中。然而并非如此,灰袍男人仅仅保持着双臂高举的动作,口中开始念诵一段用不明语言写成的诗歌。
两侧的狂欢者跪伏在地,却也同样高抬双手,低声与他应和。
一时间,低沉男声,嘶哑女声,人语构成的浪潮于舞厅中接连起伏。
他们专注地吟唱着。
于是在他们不知晓的地方,玻璃门的这一侧,荣瑾低声询问身旁的男人:
“宋柏,你觉得这帮家伙什么来头?”
“显然是异教徒,估计正在搞某种仪式,”宋柏喉结滚动了一下,“这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嘿,这其实该算七队的工作范畴。”
“但疯子和神经病都归你们一队,这方面还是你经验丰富,”荣瑾紧握着手里的枪,“我需要修改抓捕行动计划,接下来怎么做,你给个意见?”
“如果是我——操,别整什么计划了!”
一队长突然不再压低音量,张口喝了一声。
只见于那祭坛之上,一柄自袖中抽出的短匕闪烁寒芒。
灰袍的男人高高举起短匕,猛然下挥刺向女孩的头颅。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这么久才更新,这段时间失眠有些严重。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明明不会吓人,还硬想写些吓人东西的缘故hhh
下一章就能结束第三卷正文部分啦。
本章冻结后有修改。
第113章 沉海(下)
一刹之间。
宋柏旋转手中的配枪,一枪托砸碎了这扇分隔两个世界的透明门扉。荣瑾尚未反应过来,无数玻璃碎片便已在她眼前溅开,于阴沉日光之下犹然烁烁眩目。迸裂的玻璃门制造出令人耳中一痛的巨大声响,暂时止住了舞厅内疯狂荒唐的举动;那柄短匕的刃尖凛闪寒芒,堪堪停在女孩发顶分毫之上。
时间跟从呼吸凝滞一瞬。
一秒,两秒。
用力咬了咬牙,女警终于从齿间挤出一句:
“你这——!”
“救人要紧!”
不顾荣瑾接下来的呵斥与阻拦,宋柏一把拽掉门后厚实的布帘,踏过满地玻璃径直冲进猩红的舞厅。高高亮出自己的警官证,遥遥对着深处的祭坛,一声怒喝自他喉中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