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尉迟净
“警察查案!全都不许动!”
尾音在空旷的舞厅中回旋不绝。
此起彼伏的吟诵声这才戛然而止。
像是刚意识到有人闯入,伏拜在地的狂欢者们向后拧转脖颈,齐齐回头望向这个不速之客。
荣瑾看到宋柏身子一颤。
但他还是笔直站立,挺身护在准未婚妻之前,为她挡去这些令人生寒的视线。何其可憎的场面!隔着一个舞池的距离,狂欢者们面目模糊不清,一张张脸血肉剥离,猩赤骷髅一般的脸上难辨喜怒,唯有自凸露眼球喷射而出的恶意寒光如此明显;敌视地看着这对破门而入的警察,狂欢者们稍稍支起上身,似是准备有所行动。
兜帽遮挡了灰袍男人的神色表情,但可想而知,他也不欢迎警察的到来。
只听得他用两人听不懂的语言下了一个命令。
原本沉默对峙的气氛霎时涌乱。
摇摇晃晃,狂欢者们拖动肢体从地面爬起,转身朝玻璃门这边走来。他们残损的躯壳已因失血变得迟钝缓慢,于是在灰袍男人的指示下,这帮异教徒选择绕开正中的舞池,分开两列踏上舞厅两侧的地面,向荣瑾宋柏包围而来。
既然已经暴露,七队长索性不再隐蔽,腾出手开启了身上携带的无线电。
扎耳底噪一瞬刺进动荡不安的空气,随后频道中传出队员们焦急的声音:
“荣队,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您和宋队那边什么情况!”
“事态有变!”
顾不上详细解释来龙去脉,荣瑾匆匆下达指令,“所有人集结成队,速来别墅舞厅支援!重复,速来舞厅别墅支援!”
求援的同时,她从宋柏背后闪出,抢站到他身边。二人并肩而立,一同直面那帮已无理智可言的疯狂门徒。
“东埠警局!”女警亦以怒喝震慑,“立即停止靠近!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然而她的警告没能起到任何效果。
狂欢者们对这番威慑充耳不闻,毕竟刚于血肉中纵情作乐的他们余兴未尽,已迫不及待再次目睹死亡与流血——无论这将是发生在谁的身上——喉嗓中发出莫辨音节的怪叫,赤红的体液淌下眼球表面,如行走血块的异教徒们拖动着残躯,缓慢却坚决地向两人包抄过来。血污自那一具具赤裸的肢体滑落,刺鼻腥臭化作肉眼可视的狰狞污秽,伴随狂欢者们的脚步,赤红扑面而来。
宋柏抬手朝天鸣枪示警。
子弹出膛尖啸。
狂欢者们脚下却不曾停滞。
枪口只得对准涌上前来的几人。
竟使他们愈加兴奋。
见根本无法与这帮人沟通,荣瑾端着枪也前走一步,双眼紧盯这些不断接近的赤红人影,嘴里压低声音,对一旁的宋柏说道:
“他们人多,咱们必须尽快撤退和其他人汇合,然后再作进一步打算。你动作比我快,到时靠你先行一步去通报情况;我负责殿后,会先鸣枪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做好准备,数三个数就行动,一——”
一声枪响。
子弹却并非是从荣瑾的枪口射出。
——越过那些血肉模糊的躯干头颅,祭坛之上,宋柏清楚地看到灰袍男人又要朝女孩刺下匕首,他霎时绷紧了神经。身为警察,救人为先,没有时间思考,无暇权衡轻重,赶在自两侧而来的异教徒将自己彻底隔绝包拢之前,一队长果断扣下了扳机。
只可惜距离太远,这颗原本应该直接送入男人颅内的子弹,最终在一片猩红中迷失了方向。
灰袍男人应声倒地,却还能在剧痛中身体翻滚。
诸多血污之间,那新鲜的一小滩血泊不甚明显,几根断指落于其中,作最后的伸缩痉挛。
兀然而发的枪声,显然刺激到了狂欢者们的神经。
灰袍男人痛苦的哀嚎亦变成新的命令,异教徒们的面部肌肉组合出愈加狰狞的表情,绞尽血液如融化的红冰。他们的动作也突然加快,四肢甚至因跟不上躯干的移动而更显扭曲,有人因此重重摔下,其余同伴便踏踩过他的身体前进;于是数秒之后,仍能行走的几个人挥舞着肢端,恰如某种低等无灵智的海洋生物,在丧失理性的海潮催击下,拼命朝两人涌集。
“对不起。”
荣瑾听到宋柏小声说了句抱歉。
但他并不是在为自己制造的眼下危机道歉。
下一刻,一队长用自己的身体开路,强行撞开阻碍于前的狂欢者,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宋柏——!”
荣瑾的呼喊因焦急破音,尖利的女声刮砺过准未婚夫的耳膜。
然而宋柏已经跳下了正中的舞池,毫不犹豫。
这是通往祭坛的最近通路。
却是污浊难行,血肉堆淤成的湿滑污泥吸咬着他的鞋底,生生拖慢了他的脚步。跑动之间,猩赤的颜色亦攀附上男人的外套衣裤,像是嗜血的蠕虫,准备往内由他皮肤钻入。
宋柏努力不去想这些。
一心只顾着用最快的速度穿越舞池,于是他甚至来不及感到恶心,眨眼间即从另一侧池壁爬了上去。
可宋柏还是慢了一步。
祭坛之上,耸然大鱼雕像,血珠滴淌,无眼之目俯瞰众生。
先他一步,灰袍男人从剧痛中寻回了扭曲的意志。
用手肘支住地面,灰袍男人把自己撑了起来,之后的动作却不是包扎伤口,而是以一只残掌夹拿起短匕的刀柄。一手挟过女孩,他的手臂死死勒住了她的颈喉,用力至极,凶狠之至,仿佛即便自己力竭身死,也一定要置这个孩子于死地不可。
而即便到了这个时刻,苍白的女孩竟依然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
宽大的袍袖挡住了身上血迹斑斑的纱裙,恍然间她就如同只有一个头颅依偎在灰袍男人怀中,那张被污染的清秀脸上没有表情,失焦的眼神冷漠麻木地望进虚空。
女孩似乎也一心等待死亡的解脱。
见此情景,宋柏几步跨上祭坛,持枪喝道:
“放下武器!立刻远离那个孩子!”
“不要——阻止!”
一句蹩脚的中文,夹杂着嘶喘的声音,自灰袍男人口里艰难冒出。
并不理会男人的话,宋柏作出第一次警告,“把孩子交给我!”
与他这句话同时响起,一阵脚步声自远及近。
宋柏无暇分心查看背后的情况,双眼始终瞪视着面前的灰袍男人,试图像以往那样,用气势压制住凶徒的行动。
然而疯子不知恐惧。
面对警察的枪口,灰袍男人只是一味胡乱叫喊意义不明的语句:
“这个孩子——是我们的引路者!是我们最优的祭献!”
“警告两次!”一队长握紧枪托。
“愚昧之人!你不知祂将于此刻睁目,而我们须立即向祂的身旁赶赴!”
宋柏的食指搭上扳机:
“警告三次!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
他背后的脚步声亦步步愈近。
见无处可退,也无心躲退,灰袍男人朝天一声怪叫:
“愿祂苏醒——!”
遂用残掌夹着短匕,狠狠刺向女孩颅顶。
登时血花四溅。
却是枪响于前。
一颗子弹破风呼啸,堪堪擦着宋柏脸颊飞过。
几在同时,鲜血从那宽大兜帽之下喷涌而出,连同迸裂的血肉碎屑,一道向着女孩溅落。
灰袍男人二度应声倒伏。一瞬失力的手臂放开了女孩,这次他是整个人躺进一片血泊,由是再也不动。
而宋柏——宋柏脑中一片空白,耳内回响子弹飞掠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意识到眼前这个刚刚还在与自己对峙的男人,已然成为一具流失温度的尸体。
难以置信地拉了拉耳垂,宋柏慌忙确认自己脸上有没有被子弹带去一块皮肉。
他僵硬地回过了头:
“荣队,我靠,你……”
此刻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跟在他后面冲破异教徒包围圈的女警喘着粗气,手中配枪一缕白烟飘散出枪口。
——这次是七队长开的枪,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同样从舞池中滚爬上来的荣瑾浑身血污,不受控制滑落的泪水在眼下冲淡出两行痕迹,她却已无余力察觉到自己正在哭泣。舞厅中猩红的一切几乎磨尽了她的理智与冷静,刚才那一秒,荣瑾根本是条件反射举枪、食指自行扣动扳机。直到子弹出膛的一瞬,她的双手仍是震颤不已。
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真的会打中,女警还给宋柏一个惊魂甫定的眼神。
宋柏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荣瑾艰涩地吞咽几下,从他震惊的目光下逃避。
祭坛之上,一男,一女,一个孩子,一具尸体。
直到一阵嘈杂响起于同他们相隔一个舞池的位置,两人的神志这才回归各自的头脑身体。
只见七队队员已经突入舞厅,却在碎裂的玻璃门附近受到阻碍,不得不和狂欢者们扭斗在一起。眼前的场景显然也令这些年轻警察的理性受到冲击,斗志迷乱,血肉纷乱,场面混乱。
“荣队!回神!事情还没结束!”
顾不上安抚准未婚妻与被解救的女孩,宋柏立刻重新上膛子弹,返身前去舞厅另一侧支援。荣瑾也顾不上给予他回应,查看孩子状况确认其没有受伤之后,她便紧跑几步,追赶至宋柏身旁。
不过在跳下舞池之前,女警余光一闪,下意识回头,又朝祭坛望去一眼。
灰袍男人依旧横尸,并无再起迹象。
而那个纤瘦的身影似是不知恐惧,理好裙摆,默默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随后有那么一瞬,荣瑾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居然看到那个孩子伸出舌头,舔食起迸溅到自己唇边的血肉。
——她居然看到那个孩子俯下身体,用牙齿撕咬起灰袍男人的尸首。
……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