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尉迟净
身旁的男人已经摆出拳击的架势,沉肩收颌,两眼盯视前方,口中斩钉截铁:
“我和你一起。”
“……好。”
意识到无法劝服检察官躲回自己身后,褐眼的青年短叹一声,朝他走近一步。两个男人比肩紧挨,避免被将要袭来的势潮冲开。
而列首的无相使徒已快走到他们面前。
一步,两步,掩在长袍下的无数脚步,沉重地踏着两人逐渐加速的心跳。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直至好似踏出一声闷雷,踏成一声爆炸。
——不,不对,那就是一声宛若闷雷的爆炸!
爆炸来自上方,沉闷压抑,却足够令神经绷紧的众人也不免分心望向声源。自观宴包厢的围栏,向外飘出了怪异的红色硝烟,但无有火舌贪婪舔过易燃的天鹅绒帷幕,显而易见,制造这场爆炸的人并非为了纵火,才点燃了那根引线。
红烟笼罩的那间包厢,正是阴阑煦先前藏身的地方。
卡在众人视线被吸引过来的时刻,红烟之中,突兀有一个人形的物体被抛甩到半空。
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爆炸。
来自人群的头顶。
来自那具赤裸人体膨起的腹部。
作者有话说:
小小地大修了一下,打算把结尾挪到下一章开头,不然这一章塞的信息就太多太杂了。
顺便一提,文中描写并非水母真实的捕食方式,艺术效果,艺术加工,水母没有这么凶残。
但还是不要触碰活着的水母哦!
第146章 欢宴时(中)
猩红四溅。
碎块簌簌。
目睹那具无衣人体因塞入腹部的炸药血肉爆开的一瞬,王久武猛然醒悟,意识到先前阴阑煦邀他同赏的“焰火”,指的究竟是何物。
——那是人类躯体炸裂而成的烟花,向着舞厅血腥地抛洒。
埋在体腔内的爆炸声响沉闷,逃离口腔的尖叫便盖过了爆炸。血花绽放的焰火落在所有人身上,宾客们在惊恐中互相推搡践踏。曾与青年共舞一曲的雀斑姑娘摔倒在地,十几双脚便跟着重重踩过她的身体,唯有自半空辗转掉落的一只右手,爱怜地拂过她的肩膀。那只右手失掉了全部手指与半个手掌,空留一道粗长的烫伤疤痕,如丑陋肉虫紧扒在手背之上。
台下已是混乱的涡旋,受惊的宾客横冲直撞,本能地想要逃出侍者们包围过来的人墙。
和几日前鼓楼广场的场面无甚两样。
直到……直到有人发出一声克制的大笑。
——这是庆贺血肉从天而降的狂喜,冲入舞厅野蛮地播撒。
是狂喜,是狂热。
更是狂欢。
是“大鱼来喽!”
被浅灰毒素污染的残肢掉落在宾客身上,点燃了他们体内未消的金黄酒浆;血之殷红随即占据人类的头脑,赤猩之手掘出镌刻在基因深处的嗜血渴望:万年之前,外来智人把异族同类活活敲开头颅,生啖血肉;千年之前,东埠居民把异乡同类推进汹涌汪洋,欲息波涛;百年之前,侵略铁蹄把异国同类踩进染血土地,奴役蹂躏;十年之前,沉海秘社把异教同类剥洗丢进炼釜,制取幻药——若说人类的历史即是“食人”的历史,那么人类的本性,岂不正是“同类相食”!
既然血肉本就应该互相吞噬,又为何要继续遮遮掩掩、躲缩进文明的虚伪襁褓?
为何不就此冲破理性的牢笼!拥抱本能的真实!令淋漓鲜血溅满今夜时光!
血肉。红色。红色。血肉。
纠缠,胶着,撕咬,殴斗。
优雅矜持的舞会已经结束,追逐享受的欢宴现在开始。
……褪去文明外衣之后,所谓的上层混血精英,也不过是一群野蛮成性的杂种,一群双足而立的禽兽。
有些宾客互相厮打在一起,从彼此番身上撕咬下甜美的血肉;
有些宾客尝试爬上鎏金台,妄想扑向身躯健美的无相使徒;
而宾客中的大多数,朝着“灰新娘”的步辇冲了过去。
情势陡然翻转,原本直扑不速之客的无相使徒成了被袭击的目标,不得不分神应付陷入谵妄的宾客;鎏金台摇身成为“避难所”,起初腹背受敌的两人奇妙地获得了灰袍人墙的庇护,居然借此暂时安全。短短几分钟,舞厅内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预想,有人痛号,有人大笑,有人濒死,有人重伤。腥甜血气与残酷场面冲击神经,贯山屏匆匆抖掉落在自己身上的残渣碎肉,抬手掩唇,别开脸不愿去看台下的混沌与堕落。
“王顾问,”他稳了稳心神,“郑队那边可有消息,警方还有多久能到?”
无应沉默。
身旁的青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正定定地盯着某个方向。
强忍反胃,检察官逼迫自己顺着对方的视线向台下望去。
他呼吸一滞。
很早,早在红色硝烟刚从包厢飘出的时候,摄灯人便在无相使徒的掩护中撤离,匆忙间留下了那架步辇僵停在原处。步辇沉重,回转吃力,尚未来得及将前进方向调至对准那扇漆红大门,疯狂的人潮已冲刷而至,抓上了一切可以抓到的事物。狂风暴雨席卷这一叶孤舟,惊涛骇浪化作众多伸出的手,摇撼攀扯,很快拽倒了抬辇的无相使徒的其中两个;顷刻之间,他们消失于人群交叠的阴影之下,还能看到的,只有猩红液体静静漫流在地板之上。
倒了两个“支柱”,步辇失去平衡,朝宾客的方向倾覆。
“灰新娘”当时就险些从步辇上滚落。此刻她正用力地抓住扶手,上身吃力向后仰去,试图阻止自己摔下金座、摔进那些狂热的手掌。
而步辇之侧,如落穴陷阱中竖起的利刃尖刀,一双双手臂还在高高抬起,向她探去;欢呼与哄闹自宾客们口中啸叫,信徒们急切呼唤祂的新娘落下神坛,回应他们的拥抱。
蒙覆“灰新娘”的厚纱悠悠飘下,立刻被争抢的人群撕成碎片。
可以想见这具纤细的身躯一旦被那些手臂把持,会是什么结果。
撞上礁石的巨轮就快侧翻,步辇已倾斜成接近垂直的角度。
头冠狼狈滑脱,雪色长发披散,她清丽的容颜有眼泪滑落。
像一枝被风雨摧折的白色花朵。
“再这样下去……那个女孩恐怕会被信徒们杀掉。”
目睹即将发生的惨剧,贯山屏咬了下嘴唇令自己保持理智,急急说道,“必须阻止那些人……贸然行动过于危险,或许我们可以制造些响动,吸引那些人的注意,然后——王顾问?!”
镇定分析的话语化作一声惊叫。
王久武已纵身一跃,跳到台下。
——那痕水色击中了青年心底最深的伤口。条件反射一般,向着那抹瘦弱的苍白,他伸出了手。
身体先于思考动作,不顾贯山屏的阻拦,王久武跃进那片血红的人潮,挥舞双臂,暴横地开出一条很快又被“淹没”的通路。与疯子没有道理可讲,如一头激怒发狂的公牛,他直接撞飞围在步辇一侧的诸多宾客,抢进那两个无相使徒曾经的位置,用自己的身体扛住了步辇。沉重的坐舆轿杆,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肩上,重压与剧痛令王久武险些垮下;但他咬牙再度挺起脊背,硬是凭一人之力顶住了步辇倾覆的势头。
“不想死就快走!”
额角青筋暴起,青年咬牙低吼。
得他相助,剩下的四个无相使徒终于有余裕调整队形,分散站到轿杆两头。
步辇恢复了平衡,重新起轿,向着与漆红大门相连的内馆缓缓移动。
但现在不是能让王久武松口气的时候。
狂热的信徒自然无法接受被“灰新娘”抛下的结果。毫无意外地,血肉涌乱的浪潮,准备追逐在步辇之后。
于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接着挡在了这群人之前。
捂按着被砸伤的肩头,王久武身形微躬,依然比绝大多数人魁梧许多。幽暗的环境加深了他五官间的阴影,因疼痛而扭曲的脸部肌肉,显得青年面目狰狞可怖。充满威胁与恐吓的低低咆哮滚过喉底,他就像只拼死也要守住身后领地的雄狮,身处险境,却獠牙毕露;同样暴戾的血红也隐现于那双褐色眼瞳之中,谁敢越过他,谁就等着被咬断喉咙。
饶是由嗜血的欢乐支配头脑的宾客,此刻也一时为青年气势所震慑,无人敢上前多踏一步。
可这只是暂时的。
“快走!不要久留!”
鎏金台上,检察官按着心区,少见地情绪激动。
面对十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王久武比贯山屏更清楚自己必须立刻撤走。
快速回头朝漆红大门的方向扫了一眼,他想确认那个和妹妹身影重叠的女孩是否脱险。
已进到漆红大门之内的步辇上,“灰新娘”正吃力地拗转上身,也担忧地向他这边张望。
这令王久武感到稍许欣慰,弯了下唇角。
蓦地,两星熟悉的颜色,跃入青年眼中。
于入门处萦绕不散的烁烁荧光里,一瞬对上褐色眼瞳视线的,是一双噙着泪水的残病眼眸。
半透明虹膜之上,那由毛细血管映出的粉色浅得难以看清,却比周围的赤猩殷红更加刺目。
下一秒,漆红大门重重关阖,关住了“灰新娘”苍白清丽的容貌。
恰如十一年前,离乡公交的车门冷冷关闭,青年就此与妹妹分隔。
“苏……?”
褐眼的青年嘴唇翕动,不敢确定自己是真切看到了一双粉色的眼睛,还是因那个同样罹患白化病的女孩产生幻视,陷入了某种自我催眠的错觉。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噩梦般的红色顷刻将他淹没。
对血肉的渴望战胜了一时的恐惧,宾客们扑了上来。
逆着人潮,王久武且战且退,拼命挥开所有张臂挂到他身上的疯狂信徒。然而寡难敌众,挥开一个,接着就会扑上来三个;刚挣开几人抱住自己腰肢的手臂,紧跟又有更多只手擒住他的腿脚。十几个人的体重与力量撞击过来,即便是参天巨树也会连根拔倒。青年被按在了地上,几个宾客合力压住了他没有受伤的那边臂膀,剩下的人便急不可待开始撕咬。
长期习惯咀嚼细软食物的人类牙齿不算锋利,但足以撕开衣物,咬破血肉。
王久武闻到了更加浓重的铁锈腥甜,来自压在自己身上的宾客,更来自他自己身上。
疼痛,以及疼痛之后的晕眩。
荧荧烁烁的浅灰辉光被血气冲散,四周的黑暗与眼前的黑暗渐渐重合。
“王顾问!!”
破音的呼喊一瞬拉回了王久武因重压与疼痛飘远的意识,身上人影晃动的间隙中,他看到那个男人从鎏金台摔下,不顾一切地朝他冲了过来。
“贯检?——贯检!危险!别过来!”
青年嘶哑地大喊。
但太迟了。
毫无疑问,一旦离开相对安全的鎏金台,检察官接着就会成为极具诱惑力又最唾手可得的“诱饵”。宾客们先前对亚历山德罗先生容姿的倾慕,此时悉数化作对俊美男人躯体的焦渴。压在王久武身上的重量陡然减轻,绝大多数人改换了目标,甚至连那些一直沉迷于品尝同伴的宾客,也纷纷丢弃嘴边的美味,向贯山屏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