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尉迟净
火在烧。
蛰伏于炭火的幽蓝光蛇,咬住了践踏它的检察官的裤脚。
临时赶买的冲锋裤全无防火功能,火焰过处,赤茎萌叶,细小火苗蔓上鞋面之后,很快便沿着布料的纹理攀援燃烧。踩进火炭,检察官静静伫立,直至光蛇蜕作火龙,火龙飞上外衣,才迈步向石阶走去。
在此之前,褐眼的青年曾想将检察官拉出他亲手铺就的火焰苗床。
却立刻被他的眼神惊退。
——那简直不像一个“人”会有的眼睛。
脱笼的灯焰已在贯山屏衣上燃烧,火影舞动,于他白皙肌肤上映出灼目的艳烈赤红;可他眉下的两洞深渊中不见一缕异色,那双墨黑的眼眸,此刻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宛若仅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没有求问不得引起的愠恼,没有烈焰缠身带来的惊恐,贯山屏一双黑瞳暗色骇人,其上没有丝缕情感折映出的辉光。他,不过是淡淡瞥来一眼,无机质般的目光,便封住了青年上前的脚步。
——“汝梦”幻觉中遭遇的无目男人,错神间,好似又在眼前出现。
那两个空洞之后恐怕同样连接着青年不愿触及的梦魇,王久武不由缩回了向贯山屏伸出的手,仅敢用指尖拂一把两人之间咫尺却不可逾越的虚空:
“贯检……”
如无知觉般,检察官目不斜视,带着一身火焰走到使徒面前。
“我们必须尽快从地底离开,希望你配合。”
这句话,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那只灰眼珠满目震骇。
漫开的火光投映在秃裸面目,令人惊讶残缺至此的五官,居然仍能组合出一目了然的惊恐。过度的诧异与怖惧让使徒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只晓得本能地侧身后倾,下意识远离这个突然举止异常的男人,与他衣上燃烧不息的火焰。然而,这人刚扭动身子挪蹭了一下臀部,贯山屏便立即逼近一步,伸手按住灰眼珠脱臼的肩膀。
“我只给你两个选择。”
和缓清朗的声音自检察官喉间发出,散进火焰燃烧时一并席卷的气流;他垂目看着在自己指力下痛倒于石阶上的使徒,薄唇翕动:
“一,你告诉我离开的方式。二,我和你一起烧成灰烬。”
俊美的男人淡然吐出疯狂的话语。
而与他平和到甚至显得冷漠的神色截然相反,他一身的火焰正因其中的谵妄欢呼雀跃。赤龙盘身,在男人衣裤留下的焦黑痕迹如同脏污鳞屑,翘尾娩出一条火蛇蜿蜒;火蛇烈烈,游上检察官搭出的手臂,缠卷袖管而下,直奔使徒正面。
炽热袭近。
炎狱绽开。
畏惧火焰的海之使徒,在灼烧的热度触碰到自己赤裸的躯体之前,便已因绝望而情绪崩溃。残缺的唇瓣翻成的可怖角度,撕裂的声带颤出的嘶哑尖叫,和着脏血喷在了陈年伤疤的边缘。哪顾得上皮肉磨砺石岩的痛苦,灰眼珠发狂地扭动身体,拼命想从检察官掌下挣离。
手掌顺势离开使徒的肩膀,贯山屏松开了他。
下一秒,这只手牢牢钳住灰眼珠的脸,指尖深深陷进他凹瘦的双颊。
逞凶的火蛇即刻亮出毒牙,漫溅的火星犹如毒汁,炙进使徒脸上青白的皮肤。烈焰燃烧于检察官手背之上,哀嚎窒息在贯山屏掌心之下。
“吵闹没有意义,我在等你的回答。”
俊美的男人语气平缓,没有威吓,也没有暴戾。
墨黑的眼眸隐入火光,不见动摇,也不见怜悯。
这不是检察官往素的理性讯问。
这简直就是……
火在烧。
狭小溶穴之中,光热可怖,炽盛可惧。
熊熊烈焰拥抱了贯山屏,火舌已然吻至领口,准备舔上那幻梦中方可得见的不凡容貌。不时有火星迸下,烫钻进使徒裸露的皮肤,连带那件将他双臂缚于背后的灰袍也燃起火苗。令人沉迷的皮具糊臭,令人作呕的血肉焦香,膨胀的赤色的花,分蘖出更多灼人的可怖的芽。
想必很快,这里就会有两具人形的焦炭吧。
……
啪的一声,一条东西凶狠地抽了过来,鞭在贯山屏臂上,生生分开了他们。
是青年脱掉还有水意的外套,毫不留力地挥动,一连抽熄男人身上的火焰。
可在这个过程中,贯山屏居然试图阻止灰眼珠滚地灭火的动作,还想去捞一把那件灰袍的余烬。
于是他被王久武一把推了出去,直至脊背撞上洞壁。
“贯检!”
青年扑来紧紧抵住检察官的身体,制住他所有可能的反抗,“您不是去查看溶洞了吗,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
对方避而不答。
他烧穿的户外手套上还有零星火苗闪烁。
手套被王久武一把扯掉,丢到地上狠跺了几脚。贯山屏低头无言,默默跟着解去自己手上缠着的绷带。蒙裹的敷料也烧得焦黑,露出手背齿痕未消的肌肤,男人垂落目光,默默盯视那片自己撕咬出的血肉模糊,竟像几分着迷入神。
在辉公馆溺于血海时,他表现疯狂,但也没有如此失控。
“是‘落海’发作了吗?”王久武试探地问道,“还是,您去溶洞后,不小心也沾到了那幅画上的‘汝梦’?让我看看您的眼睛。”
贯山屏抬眸,眼中一片清明。
“我没去,”他答得简略,“我一直在。”
“您一直在?”
王久武脑中一闪。近处响起的男声、乍然亮起的灯火——这人其实一直就在自己身后!想是敏锐多疑的检察官注意到了他语气反常,故意踏步掩灯佯作走远……忆起方才,褐眼的青年呼吸急滞,“您、您都看到了?”
他匆急改换话题,舌尖几乎打结,“那,那请问究竟是为什么?您就像变了个、变了个人一样……”
“他怕火。”
“所以?”
“按我之前的问法,他不会说的,”墨眸的男人对青年忧疑的语气无动于衷,甚至反问,“‘对付这种人,另有一套方法’,不是你建议并演示的吗?”
王久武咬唇。
既然已被撞破,遮掩便再无意义,基金会顾问索性直白说道,“所以,您只需作势要把他的脸按进炭火,足够了。”
“这是你的习惯做法,”贯山屏淡淡回应,“我说过,从今之后,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查案。”
“我不反对您用自己的方式查案。”
望着男人下颏熏黑的烧伤痕迹,青年不觉语气加重,“但您没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如果您的冲锋衣再薄一些,或者您事先防护不足,那您——!”
“想让一个疯子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比他更像疯子。”
对此王久武无法反驳,微微颔首。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被对方出言打断:
“王顾问,你知道我刚才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没有料到他突然会来这么一句,王久武一怔,不过还是思考后给出自己的猜测,“是您跟我提过的那个让您一直挂念的案子吗?”
“不,我在复盘,在回味。”
贯山屏微微蹙眉,唇角却是向上的弧度。
——这双深渊一般的黑瞳终于如有火焰燃烧,只是不知此刻男人眼底的赤红是泛起的淤血,还是某种化形的疯狂。
“王顾问,”他轻声叫他,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我发现,人,比我想象中更容易操弄。”
这一瞬间,贯山屏唇角的弧度终于变作了一丝笑容。
虽然那张俊美的脸很快恢复为先前的面无表情,但这个瞬间还是被青年的双眼捕获。异常的陌生感潜入了神经,十足危险的微笑却颇为熟悉,王久武后脊一凉,下意识更用力地将贯山屏的身体抵在洞壁,希望万年的低温寒意能让这个男人的言行重回冷静——尽管他眸中的疯狂是如此清醒。
“贯检?”青年唤他。
“贯检?”男人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听在耳中竟似有几分讽刺。
褐眼的青年蓦地心中动摇。
截然不同的穿着,与警方对抗的决定,以及种种出人意料的举止——更反常的是,那个检察官,那个会为受害者叹息不平的检察官,怎么突然对生命如此轻蔑漠视?此时的王久武毫不怀疑,倘若方才自己没有出手,贯山屏真的会抓着使徒一起烧死在火里……
他的黑瞳中也燃着暗火。
这种疯狂,王久武在另一双同样漂亮的眼睛里多次见过。
那双眼睛,有时躲在墨镜之后,有时遮在刘海儿之下,眸色如墨,眉目惑人。“人比我想象中更容易操弄。”生有这样一双黑瞳的年轻男人,在说这种话时,想必也是笑着炫耀。
一个名姓跃到了青年唇间:
“江——”
无有回应,因为贯山屏已推开了他,重新走回使徒面前。
“你做好选择了?”
灯火尽无,发问者立于黑暗。
“你们……走不了的!”
使徒喉间发出漏气似的嘶嘶响声,“时间到了,伟大婚礼……所有通往地上的门,都关闭了!”
“这不是我给你的选择,也不是我想听的答案。”
贯山屏取下挂在腰间的手电。
刺眼的白炽灯光涌进使徒躲身的黑暗。
身上遍布石砾的刮痕,生拉脱臼的臂膀明显肿胀,过分明亮的光芒让一切惨状清晰可见,也令灰眼珠记起几分钟前骇人的光热,“关掉它!关掉它!”他再度尖叫,哀呼着“沉海者”的名号祈祷。
被贯山屏勒令闭嘴。
对面前这个男人的畏惧已快深入骨髓,使徒在手电光下努力蜷缩成一团,再开口时,是彻底的崩溃:
“关掉它!我说!我会告诉你!”
“说。”
“只有……能决定谁可以离开……”
“谁?”
“……新娘。”
……
新娘。
灰色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