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尉迟净
王久武打断了贯山屏的话,自己也选择闭目养神。
可在他脑内飞掠而过的,除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之外,也有贯山屏先前无意间暴露的疯狂笑意。
只不过,他现在没有多余心力疑思身旁男人的真实身份。
而这个与贯山屏共有一张脸的男人还在看着他。
却再没有发出声响。
两人二度陷入紧绷的沉默。
直至洞顶陡然变高,褐眼的青年终于长长呼出口气,作出提醒:
“到了。”
弥散的光雾抵不过汹涌的黑暗,才脱离折磨意志的辉光,便沉入地底的深夜——这就是灰眼珠提到的地方。
“幸礼所”。
这就是敬拜海洋的使徒在惊惧中仍不忘称颂的,伟大婚礼前荣光的新娘梳洗之处。
幸礼所古老而神秘。
溶洞广阔,形如华厅,钟乳悬梁,石柱辟水,多条暗河汇入其中,颇像鲜血自蔓生的无数血管涌进心脏。洞中积水不知浅深,泛着海水独有的细小泡沫,腥咸可闻。但,与所谓的“伟大婚礼”不相称的是,幸礼所无有多少装饰,阔落空旷,只在正中筑有一方没于水下的石台。石台灰白方正,四角灯台出水,却至此时亦不见点烛。除此以外,石台物具寥寥,空置一张石床。
没有守卫。石床之上,孤零零一个人影。
她身形消瘦,却着一袭厚重华裙,层层叠叠的灰纱如鱼尾般拖下,耷落石台。
——“灰新娘”。
无底深潭漾波,浸湿她的裙摆;洞中钟乳垂泪,滴水在她头顶。倚靠着冰冷溶岩雕成的床栏,灰新娘双眸紧闭,及腰的白色长发湿漉漉披散,好似雪落一身,望之生寒。
木舟缓缓驶近石台。
贯山屏率先下船,踏上石台朝石床走去。
涉水的声音惊醒了灰新娘,她睁开双眼,神情木然。
“姑娘,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呆呆地望着摘掉兜帽的检察官走到自己近前,女孩眼神空洞,想必并未认出他就是那位“亚历山德罗先生”。她没有回话,甚至目光也没有焦点,投来的视线不曾真的落在贯山屏身上。
“姑娘,你……还好吗?”
看出灰新娘已因严重失温有些奄奄一息,检察官心下一紧,正要脱下罩袍给女孩裹上,耳边却忽然听到有人唱起了童谣——
【春风吹雨,落我心窠。
拉秧爬树,苏麻漫坡。
谁家妹妹喊哥哥?
哥哥,哥哥,
快看花多多……】
灰新娘那双发黯的粉色眼眸中,蓦地亮起一星光芒。
贯山屏面露惊愕,眼看着原本跟在身后的王久武越过自己,径直走到女孩面前。
“苏麻……?”
方才唱念童谣的男声哽咽,连呼吸都在颤抖。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灰新娘吃力地抬起头,露出多年未变的苍白清丽的容颜。
褐眼的青年跟着摘下兜帽。
“是我……”
他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这一章又拖了这么久才更新,关注我微博的读者朋友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
2023年真的对我不太友善,回想一下,好像没有过好消息。
但我也挺了过来。
我不会放弃写作的,这本不会坑掉,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谢谢!
第160章 兄妹
“是我……”
然而,对这句话,灰新娘并没有反应。
在这个高大的青年扑到自己近前时,虚弱至极的女孩不仅没有丝毫迎合的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未起变化,麻木得如同久别重逢的惊喜与己身无关。和面对狂热的信徒时无甚两样,苍白的新娘无神看着青年那张不曾见过的脸,随后缓慢抬起手,掌心贴上青年脸颊,指尖在他眼角眉梢掠过,似是祝福,似是安抚。但很快她便垂下了手,眸中星点黯淡闪烁。
基金会顾问不由一愣,随即意识到问题所在——这层皮肉中所能触及的一切,皆是如此虚伪空洞。
“苏麻,是我,你哥哥。”
本想道出原本的名姓,却应是忌惮在旁的检察官,595刚发出一个模糊的音就咽回口中,“我的脸在火里烧坏了,声带也动过手术,所以长相和声音才全变了——你六岁的时候,我给你挖了棵苏麻回来,你还记得吗?”
他急急说着,伸手将女孩额前被滴水浸湿的长刘海儿拨到耳后的动作,却轻柔得像将一朵小花别在她鬓边。
那株苏麻,栽在了阴暗偏屋的角落,被兄长拜托照看一朵不能开在阳光下的白花。自此妹妹也算有了名字。
苏麻——灰新娘——苏麻灰白的睫毛开始震颤。
而后,泪水流下女孩伤病的眼瞳。
“苏麻,算起来,也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苏麻没有说话,噙泪望着兄长同样沁湿的褐色瞳仁。若不是白化病,想必她也会有如此一双盛着阳光的眸眼。
595业已哽咽,再无法出口的话中净是自责愧歉。此刻,像是怕这只是一场暌违多年的思念梦境,怕这又是一个“汝梦”制造的恶劣玩笑,他伸出双臂,想紧紧抱住眼前苍白似虚幻的人形。但最后,兄长的手克制地紧握成拳,抵住了自己的嘴唇。
“王顾问,这个女孩,‘苏麻’?是你妹妹?”
一旁沉默许久的清朗男声终于忍不住发问。
灰新娘居然与王久武有关?贯山屏于是理解了青年之前的态度剧变。然而这又带出了更多疑点:王久武的妹妹怎么会出现在东埠,还成了沉海秘社的“灰新娘”?王久武来东埠只是为了查案,还是提前得知妹妹在此,特来找寻?疑窦重重,简直要让敏锐多疑的检察官喘不过气,恨不得立刻探个究竟;可眼前此情此景,贯山屏也不好继续追问,只能静静守着相对垂泪的一双兄妹。
不过,显然青年有着同他类似的困惑。“可,苏麻,为什么你会在这儿?”用指尖轻柔揩去妹妹眼角泪水,595试着询问。
女孩吃力摇头。
“不记得了吗?”
女孩仍然摇头,依旧没有说话。
“你的嗓子?”青年一眼看穿她的遮掩,“你的嗓子怎么了?”
“……”
“说话,苏麻,说话。”
在他的催促下,苏麻不得不张开了嘴。
气流穿过喉中的空洞,嘶嘶作响。
昼光基金会的成员自然认得这种噪音,“你的声带——”
声音颤抖,595额角青筋暴起,“谁干的?”
女孩垂首,似是虚弱已极,似是不愿回忆。
“谁!!”
石床围栏上落下一拳,鲜血迸出青年指背。
兄长突然爆发的怒吼在洞厅回荡,不仅让妹妹瑟瑟发抖,连检察官亦为之一震,“王顾问!”
何曾见过这人如此暴戾冲动的模样,惊撼之余,贯山屏上前一步,按在他的肩膀,“我们先出去。”
“我——”
贯山屏掌下用力,“先出去。”
“……好。”
掌心的温度如一簇冷静的火苗,熔断了青年怒火传递的神经。几近咬碎一口齿牙,狂鼓的心跳却暂为身边人沉稳的语气所抑,595胸膛剧烈起伏,不知抖着手看了多少次腕表,才能为了妹妹,又从牙关挤出细语柔声的一句:
“说的对,哥哥得先带你离开这儿,还能走动吗?”
他欲扶苏麻起来,手还没触到她失温冰冷的肌肤,女孩就已条件反射躲缩。逼迫自己不去深思妹妹的反应是源自何种不堪经历,褐眼的青年强压住灭顶的涛涛怒意硬撑微笑,轻轻架起女孩的身体,“来,扶着我的肩膀,哥哥背你——”
未说完的话卡在青年喉中,如有一只巨手猛地扼住他的脖颈。骨骼与肌肉彼此推挤,发出可怖的咯吱响声。
恶火陡然在那双褐色的瞳中爆燃。足以焚尽一切的热度,甚至透过灰袍单薄的布料,连带灼伤检察官搭于他肩背的手掌。
“王顾问?怎么了?”
随即贯山屏便看到595伸出手,隔着鱼尾形状的厚重裙摆,按向应该是女孩双腿的位置。
检察官心中一寒,已经猜到了结果。
果然。
华丽繁复的裙褶在595掌下瘪塌。
其下空空。
——沉海秘社的灰新娘从来都秀丽地端坐,信徒的狂热只能换来她圣洁的矜持与沉默。
——呼救不得,逃脱不能。
基金会顾问收回手,半晌没有说话。
幸礼所中,空气凝固。
……
……
“嘶啦。”
没人知道青年在窒息的沉默中都想了些什么,但毫无预兆地,突然间他又起了动作。伴着一声裂帛声响,595直接撕掉那截累赘的拖地裙褶,将奄奄一息的妹妹抱进怀中,大步流星朝木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