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小星
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飘过来,季雨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岑之行脸上,对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倦还是被季雨捕捉到。
行哥陪他熬了一整晚。
季雨嗫嚅几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开不了口。心脏被乱七八糟的复杂情绪灌满,跳动都费劲,沉重而滞闷。
可能过了几分钟,也可能只过了几秒,季雨干巴巴道:“对不起。”
他听不见自己此刻的声音有多沙哑,语调也不准,滚了滚喉结,重复道:“行哥,对不起。”
岑之行皱眉,沉着脸把吸管外包装撕开插在豆浆里递到季雨唇边。
“说了一句最不该说的。”
吸管压在下唇稍稍用力,季雨稍微回神,缓缓把杯子捧过来喝。
季雨从昨天起就格外安静,啃包子都是轻轻的,牙齿机械咀嚼着,反应很慢,心事重重的。
盯着人吃完早饭,岑之行他把楼到楼梯隔间。
厚重安全门掩上,这里几乎算是封闭独立的小空间,也没什么人来,空气中散着些许烟草味道。
季雨抬眸看了一眼,被岑之行抓包也只是浅浅回避了一瞬,脸上没有太多别的表情。
岑之行叹了口气,指尖托着小家伙下巴往上抬——这是季雨还没做耳蜗手术时他对付季雨回避交流的办法,之前隔着屏幕也想过,现在一体机没电,倒也用上了,只是更沉重的事情压着,岑之行也笑不出来。
“主治医生说季老爷子如果能熬过这一关,情况稳定下来就能安排转院。江城一院的脑科主任在帮忙联系首都那边的脑科专家组织会诊,会没事的。”
除去唯心主义的祷告,岑之行能做的事情也不多,季雨爷爷脑出血的量有些大,能暂时救回来已经是万幸,剩下的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季雨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又堵住,最后也只留一句干巴巴的:“谢谢。”
某一瞬间,季雨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冷血,爷爷躺在重症监护室不知生死,岑之行动用人脉帮他良多,自己竟也这般冷淡干瘪。
浑身上下的情绪都仿佛被黑洞吞没了,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血液汇集一处,只够维持心跳。
他无意识攥紧了左手腕的发圈,指甲陷进肉里被岑之行一点点掰开。
岑之行今天不知第多少次安抚他,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捋着后背。
季雨死死抓住对方胸口的衣服,僵硬地喘了口气。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卑鄙。
他不想死,不想爷爷死,把全然于此无关的岑之行牵扯进来,蚂蟥一样汲取对方体内的血液、温度、情绪。
爷爷现在应该很痛苦吧,行哥陪着他也应该很累。
进ICU第四天的夜里,爷爷情况恶化了。
季雨两小时内签了不知道多少字,大多是要上强求续命的昂贵装置,来征求家属意见,最后一次护士出来时手上没拿任何单据。
季雨呼吸重了几分,他不太想听到护士的话,但换好新电池的一体机运转流畅,声音清晰传到他耳朵里。
病床上插满管子,挤在各种仪器中间的爷爷显得那样瘦,薄薄一片,他轻轻抓住爷爷床边扎着留置针的手,掌心老茧粗糙,尚且温热。
季雨眼睛一直眨,压着泪水,想多看几眼,入目却是氧气面罩下瘦且模糊的脸。
床边显示屏的心率仍在波动,爷爷胸口还有起伏的痕迹,他一直盯着,死死盯着。
护士叹了口气,却说:“要撤掉仪器吗?老人家现在的呼吸心跳是靠机器维持的。”
季雨红着眼眶飞快抬头看了护士一眼,岑之行在他身后手掌落在他肩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久之后说“撤”的,氧气面罩取下,他终于能看清爷爷的脸,陪他从出生直至现在的人。
他握着爷爷的手把头靠过去,贴着爷爷的额角,显示屏心率的那条线波动逐渐变缓,体温逐渐变凉,最后仪器发出长而悲伤的“滴”音——
爷爷死了。
他不太会处理后事,岑之行想帮他联系,但季雨拒绝了。
他学着从前爷爷联系殡仪馆火化爸爸的流程进行着。
抱着爷爷骨灰的时候他无意识抹了下脸,摸到斑驳纵横的已经干透的泪痕。
季雨想回家,绵竹镇苍溪村苍山半山腰的家。
岑之行实在担心季雨现在的状态,手里要紧的工作全推了,送他回去。
当年爷爷处理爸爸后事的时候很快,季雨记得是两天,当时他不理解,但现在似乎理解了。
填完最后一铲土,望着墓碑上爷爷生前的照片,季雨眼泪毫无征兆落了下来。
“我没有爷爷了。”他突然很轻很轻地说。
【作者有话说】
哭得稀里哗啦,边写边哭呜呜呜 感谢宝贝们上章的安慰,生的人要代替他们好好活呀。
第42章 “我想跟你睡。”
大黄是通灵性的狗,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短短的断尾没有再摇,低声“嗷”叫,趴跪在爷爷墓碑前叫了会儿,像是在跟爷爷讲最后的话,隔了一阵又站起来凑舔小主人的手。
指尖一阵湿热,季雨怔怔收回视线,撸了一把狗头。
前些天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外,他别的都没顾得上,大黄是拜托李婶来喂的。
回去路上正好碰到李婶摆摊,天气还冷,李婶冻得直搓手,季雨把剩下最后的一斤半桑葚买走,让她早点回家。
李婶欲言又止,等季雨付钱时推了回去,迟疑道:“雨娃子哎,你爷爷……”
季雨低垂眼睫,飞快地眨了下眼,然后把钱塞回李婶口袋。
他想客套地笑一下,但嘴角像是被胶粘住了,提不起来,最后只能维持着一个不算好看的表情,轻轻说:“昨天凌晨去世了。”
李婶好一阵子没说出来话,张张嘴,她想象不到上周还在赶集路上遇到过的身体硬朗的老头子,昨天这就没了。
“太突然了……”她说,“不办丧礼什么的吗?”
“不了吧,村镇上的人也不喜欢我们。”
季雨只短暂流了两滴眼泪就没再哭过,被岑之行牵着回家,大黄跟在他们身后。
周末不用上学,日子似乎没太大变化,季雨如往常一样做饭,吃饭,下午的时候想起该四月前后泡梅子酒,继而想起被遗落在梅子坡的背篓。
岑之行走了过来,问他:“想出去散散心吗?”
季雨如惊弓之鸟,身体抖了抖,回头瞧见是岑之行才松泛地蹲了回去,伸出食指抹了抹角落酒坛纸封上的积的薄薄的一层灰。
“去年四月酿的酒,过年时候我还叫爷爷少喝,他很不乐意,但还是听我的,就浅浅抿了一口。”
“早知道就让爷爷如下愿呢,得了高血压之后爷爷都没吃上合口味的饭菜。”
天黑之前,他们去了梅子坡,季雨的背篓倒在原地,青梅散了一地,有些磕破皮的已经开始腐坏化作新肥,有些尚且完好。
季雨蹲下,把背篓扶正,倒在地上那一侧沾了很多泥土,他没带帕子来,正想着,岑之行抽了两张湿巾,蹲下把背篓拽过去一些,从上往下擦。
季雨怔怔抬头,岑之行在擦背篓,没抬眼,略长的耳发在脸侧晃悠悠,夕阳在对方身后热烈燃烧着,像电影里的画面。
无意识摸了摸左手腕的发圈,指腹摩挲着,最后只是垂眼把地上没坏的果子挑出来。
周末两天,季雨尽量让自己忙起来,无论做什么,岑之行也跟他一起忙。
某些时刻,岑之行的存在感很低,或者说跟季雨的步调吻合,像一团温柔的流水,包容着季雨身上的尖刺,就是在无声告诉他,不用顾忌太多。这样的相处反倒轻松。
但岑之行骨子里是强硬的人,习惯于占据主导权,季雨知道,这回是行哥故意迁就他了。
在便签写下:2018.4.21,再依次贴到酒坛上,季雨把坛子抱到屋里阴凉处,目光停了几秒,后面几张便签是岑之行写的,字很漂亮。
这是真正意义上两人一起酿的酒,岑之行参与了酿酒的每一步工序,清洗、晾干、装坛、密封……
季雨站起来,转身一头扎进岑之行怀里,他知道对方一直在他身后,托着,接着,不用担心摔着。
“哥。”他低低地喊。
“嗯。”岑之行也低低地应。
“哥。”
“在呢。”
……
季雨嘴里无意义地叫他,岑之行也没嫌烦,抱着小家伙去洗手,洗完擦干。
季雨的手骨节清晰,瘦且修长,内侧手腕皮下淡青色血管往上蔓延,像扎根土壤的树根,掌心跟爷爷一样有长期握刻刀而留下的老茧,那是生活留下的痕迹。
岑之行盯着看了很久,季雨往回缩了缩,偏偏岑之行还握着手腕,缩不回去,最后被人半搂半牵回房间。
岑之行揉揉他脑袋,如昨日一样跟他说:“早点睡觉。”
季雨望着对方的眼睛,男人眼型偏狭长,如刀锋锐利,但看他的时候总叫人感觉温柔。
岑之行转身要出去,季雨心底没由来一阵失落,犹犹豫豫抓住对方衣角。
岑之行停下脚步,转身,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表情。
季雨生怕被拒绝,抢在男人前面开口:“我想跟你睡。”
他是看过《断背山》的人,真单纯的话也变得不单纯了,话刚出口,季雨意识到不对,结结巴巴补了一句:
“我想跟哥哥睡。就是像在江城的时候那样,好不好,哥。”
岑之行定定看他几秒,勾唇笑了下,以轻松的语气道:“都叫哥了,能不同意吗?”
这话岑之行先前也说过的,好像一句“哥”就等同于免死金牌,无论季雨在“哥”后面加什么请求,作为“哥”的岑之行都会同意。
这层隐喻藏在深处,像岑之行那双偶尔看向他的幽暗的黑色眸子,很深很深,季雨某些时刻并不能完全领会。
他只知道表层的应答,比如今天的——岑之行同意跟他一起睡。
季雨自爷爷过世后第一次很浅的勾动嘴角,抱起被子枕头跟在岑之行身后回房铺床。
季雨最近几天其实睡不太好,就算勉强入睡也会做噩梦,一惊一悸的。
躺行哥身边,浅浅隔着两层被子碰着对面手臂,这样安心,季雨倒是很快睡着了,只是还做噩梦,一会儿蜷成一团,一会儿翻身乱动,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音节。
岑之行醒了一会儿,牵起对面的被子想给季雨漏出大半的腿盖上,动作到一半停下了,索性把季雨的被子翻到另一边去,给季雨捞自己被窝里搂着。
腰上搭着的重量某程度给季雨带来安全感,他被人桎梏着,管着拷着。
或者说,有人愿意管他。
后半夜,季雨倒是没再惊悸,呼吸匀称,轻缓洒在岑之行锁骨那层薄薄的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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