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宴山
身份证和户口被成功登记申办的那天,乐野紧紧抱住艾伊木,道谢完问她:
“那天弄他的血,怕不怕?”
艾伊木正在挤牛奶,闻言大手一挥,鲜奶甩了乐野一脸,她说:
“怕撒嘛,早知道这么简单,我们就该早早把他迷晕了,装一桶血都行呢。”
乐野被她逗得笑起来:
“阿帕,你好残暴。”
“哎,我残暴得太晚了。”
两人都笑出一脸泪花。艾伊木说这话也是逗逗他,她一个几乎瞎了的老太太,在乐野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在乐野被家暴的时候提供一碗奶茶,一张床而已。
爸爸走后,乐野被告知成为新的户主,也就意味着艾伊木奶奶家旁边的这座小庭院,将完完整整的属于乐野,最重要的,它不再象征着牢笼,云开雾散,这里无比温暖。
乐野把院子重新收拾了一下,爸爸从前的卧室改为杂物间,原先的杂物间改成自己的卧室和书房,还有两间小房子,一间做厨房,一间做木工房。
此刻,他嗅着木头的清香,望着月亮学会了思念。
他还有秘密没告诉凌唐呢。
他的身份证就快要办下来了。
他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
阿勒泰的冬夜真的万分璀璨。
可惜,医生听不见,也看不见和他有关的所有。
又是一天黄昏,乐野扫完两家的雪,很委屈地堆了个雪人。
离开凌唐已经整整十天了。
那天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跪趴在警车后座,喊得很大声,说他错了,也说他不要跟他分道扬镳,可是凌唐什么也听不见,甚至不愿意看他,孑然一身,决绝地走在风雪里,头也不回。
“高哈尔——”
艾伊木的嗓门总是很洪亮,打断了乐野的思绪,他顺着声音跑到牛棚,艾伊木累得喘气,吁了一声,叫他把热牛奶装好,等会儿有人来取的。
“这么晚了,谁啊?”
艾伊木坐在椅子上,浑浊的眼睛有点躲闪:
“赛力克。”
赛力克?乐野知道他是屠夫,从来不定艾伊木的热牛奶,怎么会过来,他把这个疑惑说了出来,艾伊木又叹了两口气,才说:
“卖掉一头牛,给你买个手机撒。”
乐野愣了愣,脱口而出:
“我不要手机。”
这话艾伊木前两天就跟他说过,牛棚里总共有三头母牛,是艾伊木生活的全部来源,一头牛换个昂贵的手机,在茹扎村很寻常,但在他和艾伊木家,不可能,且没必要。
但无论乐野怎么劝说,艾伊木这次铁了心,也不跟他嘻嘻哈哈了,板起长辈的面孔,要求乐野必须在这件事上听从他的意见。乐野赌气,但母牛是艾伊木的,他做不了主。
很快,赛力克来了,并带来了一部新手机,是艾伊木央他在镇上买的。当即,赛力克牵走了牛,拎走了艾伊木附赠的一桶奶,把手机递给乐野。
乐野没接,赛力克气哼哼地:
“小子,不要浪费别人的心意。”
茹扎村家家户户都知道这两家的情况,没少帮衬他们,这头母牛很老了,其实根本不值新手机的价,但赛力克和艾伊木一样,希望乐野真正走进新生活。
乐野从不钻牛角尖,也不内耗,很快想通了,便冲赛力克和艾伊木笑笑:
“我会报答你们的。”
赛力克哼了哼,哈气瞬间成为白霜,他指了指桶里的牛奶:
“说撒么,没事给我端一碗奶.子就行。”
乐野知道赛力克家从来不缺牛奶,说这话是让他不要有压力,所以也就开起了玩笑:
“你们不要老说‘奶.子,奶.子’的,不文明。”
赛力克一愣,艾伊木很快反应过来,冲他挤眉毛:
“这一定是医生说的。高哈尔认识一个医生,还没拿下。”
啊——乐野扭头就进了木工房,身后传来赛力克很夸张的“呦呵”声。
假如凌唐听见这些话,会觉得脸皮厚的不仅是他,恐怕是整个茹扎村的人。
他把凌唐送给他的所有东西摆在桌子上,用铅笔描画着,准备全部做成小木雕,希望有朝一日能给凌唐看看,他有好好保存他的心意。
但这天晚上,他没能认真做活儿,摆弄起了手机。
十八岁的年轻男孩,总是抵挡不住新鲜事物的诱惑。
比如手机,比如凌唐。
他打开手机的瞬间,头脑中浮现的竟然全都是和凌唐有关的画面,还有那段冲击力很强的视频。
啧,医生好与众不同啊。
乐野枕着手机和崭新的身份证甜甜睡去。
身份证是今天早上村干部和民警亲自送到他家的,还说了声“对不起”。
乐野回之以大大笑容:
“没有你们,我早都死啦,区区一个迟到十八年的身份证算什么。”
他明白所有人的怜爱,身边人都已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他做了许多,尤其是年年送补贴送慰问品的政府,可他摊上这样的爸爸,并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是艾伊木的天使,是茹扎村的高哈尔,好好长大,已足够幸运。
“高哈尔——”
看,就连梦里都是艾伊木的爱。
但下一秒,乐野就皱着眉醒来,飞快地奔进艾伊木的卧室,阿帕半靠在床边,用手紧紧抵着胸口,眉头紧皱,痛苦不堪。
“阿帕,阿帕,你怎么了?”
艾伊木见了高哈尔,一向坚强的老太太忽然流泪:
“高哈尔,我心脏疼,是不是要死了啊……”
“你不会,你不会……”
乐野叠声说着,拿出手机向今天给他留了手机号的村干部打电话,对方带了两个壮小伙很快赶到,艾伊木好些了,但还是有些喘不上气,“哎呦”直叫。
“连夜去镇上吧。”
乐野听了村干部的建议,果断扶起了艾伊木,可他瘦弱,背不动艾伊木,只好让两个壮小伙帮忙,自己和村干部带上了两人的证件和衣服,匆匆往镇上赶去。
到达克墩镇人民医院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
漫天星野,皆为希望。
落了证件的乐野返回车上,而后拎上东西一路小跑,星星在他肩上开满了花。
他跑进急诊室,村干部已把艾伊木放在了轮椅上,正在求诊。
艾伊木面前,高大的医生将听诊器探入衣领,耐心轻语,让这个凛冽的冬夜终于平静下来。
乐野就这么直直地撞进医生的眼里。
医生同他对视,接着垂眸继续问诊。
乐野做不到视而不见,他有好多话想要同医生说,像所有担心家人病情的患者,喋喋不休:
“医生,这是我阿帕,她心脏疼。”
“我是乐野。”
“我错了。”
最后一句几乎求道:
“凌唐哥,别不理我。”
第12章
但很显然,眼下不是叙旧的好时候。
尤其是艾伊木尽力舒展痛苦的眉头,摸索着朝他的方向扭曲地笑了笑。她猜到了,这就是高哈尔拿不下的那个医生,听声音就知道很帅,很值得爱。
她忽然用手用力捂住胸口,痛苦地叹叫:
“我要住院,我要住院。”
她知道住院要花不少钱,但就住一晚的话,小意思。
乐野着急忙慌地弯下身,替她用力舒缓胸口,向凌唐投去求助的目光。
他没有经历过这些,按说这种情况应该最先请村干部拿主意,在见到凌唐之前,他是这么想的,但此刻,他下意识就先选择了凌唐。
乐野分神乱想,吊桥效应这么可怕么,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环境,可是他对凌唐的依赖没变。
凌唐指挥两人把艾伊木平放在急诊床上,又听了听心音,问了下症状与感受,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决定让她在医院里观察一夜。
镇医院不比大医院,晚上没法做进一步的检查,只能观察和急救。
观察一夜,意味着需要家属陪护。即使不需要,乐野也不会走,他只有艾伊木了。
推艾伊木进急诊病房路上,乐野仍然被分配了拎东西的任务,他跟在凌唐的身后,微微仰头看着高大的医生,心里有好多疑问,比如凌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凌唐刚才冲他点点头是已经原谅他的意思吗……他的心里一团乱麻,关于凌唐,关于艾伊木,不知如何发泄。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又要学会一个新的人生课题。但恐怕这次,没人再教他。
夜已很深,天又下起了雪,随着风声在窗外发出很大的动静。
乐野看着漆黑的夜,黑暗中有种未知的恐惧,但他很快平静、心安,大概是想起十三年前那个少年同他的对话:
“月亮也没了吗?”
“那还有我。”
他听着艾伊木均匀的呼吸声,悄悄退出了急诊病房。病房里住满了病人,狭窄的过道里还有两张用凳子拼起来的床上也睡了人,没有他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