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察觉出吴宇在躲着吴斐,两个人之间流动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这个服务区是个老服务区,配套设施荒了一半,西面停车场还有几盏路灯,东面只剩一座被时代淘汰、废旧待改造的加气站。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可这里太静了,袁淮听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想怎么样?”
“就要你别跑、别躲着我。”
吴宇沉默了一阵,“吴斐,这样不对,我不想气死咱妈。”
吴斐急了,口不择言,“她是我妈,不是你妈!咱们又不是亲——”
吴宇似乎推了他一下,传来吴斐趔趄的脚步声,两个人都在喘粗气,情绪激动。
袁淮听出这是人家兄弟两个的家事,不好再往下听,刚想转身离开,就被紧接着传来的动静惊得怔在了原地。
细碎的接/吻声,反复交缠,吴宇哼着挣扎,就从唇/舌碾磨的间隙泄出粘/腻的水声。
吴斐吻得很急很凶,跟他昨天对着袁淮的那副高冷又算计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够了!”吴宇扇了他一巴掌,没太用力,估计是怕留下痕迹让袁淮看出端倪。
吴斐就生生受着,有点儿委屈,“……你以前不这样对我。”
吴宇的声音还哑着,“以前、以前是我不对……我爸就那么欠一屁股债跑了,是我欠你和咱妈的。”
所以他宠着吴斐,对吴斐予取予求,甚至心甘情愿早早进入社会,打工供吴斐念书,挣钱给后妈看病。
可他不该跟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亲密无间,吴斐那时候还小,是他毁了吴斐。
“先回去吧,袁淮快回来了。”
袁淮往后躲了躲,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加气站,才从楼后面绕了一大圈,勉强整理好脸上的表情,重新上了车。
吴宇换到了后排,依旧闭着眼,身上却没了吴斐那件黑色大衣,袁淮自觉坐到了副驾驶。
吴斐脸色阴沉,“安全带。”
袁淮手脚都带了些迟钝,脑门上全是汗,心跳如雷,脉搏鼓胀,身体里的肠胃零件儿在不停翻涌,脖子上的青筋都憋了出来。
心慌,焦躁,不是因为撞破了吴斐和吴宇的关系,而是他一直在逃避的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比吴斐的还要更加见不得光。
他想起来在李静水老家做的梦了,他第一次梦/遗时,那个难以启齿的梦。
梦里的人五官渐渐清晰,秀气的脸型,淡淡的眉毛,大眼睛里带着一点胆怯和害羞。
是李静水。
那个时候,李静水还是他哥的“朋友”。
车里响着空调吹出暖风的一点点噪音,袁淮身上的汗却逐渐冷了。
第80章 无罪释放
有人说,全世界十数亿人,个体渺如一粟,在时间的洪流里就像在做布朗运动的灰尘微粒,彼此相识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五,彼此相爱的概率是五亿分之一。
哪怕只是在街头巷口擦肩而过,也需要累积足够的缘分,用掉十万分之四的运气。
比如袁淮和李静水,无论性格,年纪,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可因为袁伟,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蔓延出了与相识前完全不同的生命轨迹。
袁淮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对李静水产生了那样凌驾于性别之上的冲动?是觉得他当时扭了脚又淋了一身水样子可怜?还是当时撞开卫生间的门,看见李静水赤/身/裸/体的模样?又或是在那年寒假,放任自己走进了乡下寒酸的小卖铺,吃了一盘不太正宗的蛋包饭……
袁淮仔细回想,发现竟然有那么多被刻意忽视的细枝末节,他有无数次差临门一脚勘破事实,可本能让他退缩了。
他那会儿是为了吴宇的旧羊绒衫发火吗?他就是吃醋,气李静水贴身穿着别人的东西,更气自己屁用不顶,还要让人吃这种苦。
很多莫名其妙的脾气跟个色,全都有了答案。
他再也没法继续装鸵鸟了。
要是他哥没出意外,这些年少时期暧昧懵懂的回忆,可能将以另一种姿态出现,会是他接受李静水是他哥另一半的很自然的过程。
现在全变味儿了。
袁淮看着那张他跟袁伟的合影,羞愧,赧然,伸手反扣下相框,怕看见他哥的脸。
不光为喜欢上男人,还为他竟然喜欢得那么早。
他这算什么?他哥的“情敌”吗?
口口声声嫌弃他哥搞朋友,结果自己青出于蓝。
袁淮往后仰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手遮着眼,脑子里对李静水的担忧和对自己的迷茫互相较劲儿,又是辗转难眠。
可到底是忧虑占了上风。
这家里太空了,也太静了,让他特别特别思念李静水。
第三天又是周一,袁淮请过假,但卢老师还是打来电话,关心他家里的情况,也想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回去上课。
卢老师不知道袁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更不可能猜出袁淮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心思,他就是单纯不理解,“你一个学生、未成年,上学上课才是正经事,是你这个年纪最应该做的,竞赛不去了,又请假缺课,袁淮你到底想干什么?”
卢老师是真的惜才,心急如焚,学校里好几年不出的清北苗子,正值高三关键的冲刺期,你不前进就是在后退,要被别人后来居上。
袁淮沉默听训,因为他没法做保证,他要等着命运最终的裁决,哪怕是最坏的情况,也要等到答案才甘心。
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话。
大不了李静水关个五年十年,大龄无业,那就换他来养着李静水。
所幸袁淮没有等太久,也可能是老天爷给过他们太多的苦难,这回终于网开一面。
看守所先联系了吴斐这个代理律师,然后才给袁淮打电话,是那位警队队长亲自打的,通知“家属”去医院领人。
“你也别太着急,就是有点儿脱水,输液留观,不是大问题……对,不批捕就不需要再取保候审了,既然是施工方为了偷工减料更改设计引起的事故,他的设计图没问题,嫌疑自然解除了……“
袁淮一边接着电话就出发了,跟做梦一样,人到了医院门口还是恍惚的,吴斐和吴宇还在路上,四个轮子都没跑过他。
他外套忘了穿,浑身热汗,根本不觉得冷,工作日的下午,医院里熙熙攘攘,鼎沸的人声猛地灌进耳朵,才把袁淮给叫醒了。
他一路跑到病房,那个叫刘儿的景察在门口等着,看见他就长出口气,“可算到了,我们那儿还一堆事儿等着。”
袁淮伸头看了一眼病房里头,李静水在最靠窗的床位躺着,瘦了些,挺憔悴,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刘儿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烦了,把释放证明书往袁淮怀里一塞,正要走,又被袁淮扯住了问,“他怎么就脱水了?”
刘儿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就不想上厕所呗……那地方,就一个大通间,上厕所全都看得见,那屋还有几个小流氓,老朝他吹哨起哄的……”
他越说声音就越小,“人家没动粗没骂人,里面的管教就没干涉,刚通知他可以走了,可能是那根神经松了吧,人就晕了……我们头儿把医疗费都垫了。”
意思就是,情义尽到了,家属也别追究了。
袁淮心里发涩,别人不明白李静水为什么被起哄了就要忍着不上厕所,可他明白,他给刘儿郑重道了谢,也让他带了声谢给队长,疾步走进了病房。
李静水还睡着,睡得不安稳,梦里也在挣扎咕哝,皱着眉,睫毛颤巍巍的。
袁淮就站在床边,轻轻握上了他那只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李静水呼吸一滞,人跟着瑟缩一下,又像一片缓缓回绿的枯叶,眉头和身体都一起舒展开了。
吴宇他们很快到了,还在楼下买了水果和牛奶,全拎在吴斐手里。
吴斐自觉已经英雄无用武之地,怕吴宇给他一脚踹开,一路都在留心观察吴宇的表情。
袁淮来了人也不知道,自顾自顾握着李静水的手,仿佛眼里心里只装得下这个人,吴宇心下就是一咯噔,扭头招呼吴斐,“你去灌个热水袋。”
吴斐磨蹭着,不想让吴宇离开自己的视线。
吴宇啧他一声,转身就要自己去,吴斐哪儿舍得他那条伤腿再折腾,一把拉住他,“我去。”
其实第一次在李静水家里做客那回,吴宇就品出了袁淮对他的一丝敌意,那会儿还能骗骗自己是多想了,可这两天观察下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旁观者清,袁淮经历这一趟也什么都懂了,现在就剩下李静水一个人当了傻瓜,压根没想过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狼崽子已经长大了,琢磨着要吃人咬人了。
吴宇知道李静水的性子,也设身处地遭遇了这样难堪的处境……李静水肯定受不了。
到吴斐拿着热水袋回来,吴宇才拍了拍木头一样的袁淮,“垫这个吧,当心针跑了。”
袁淮点点头,拿了一件李静水的换洗衣服缠了几圈,试过不算烫手,才放到了李静水胳膊底下,又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袁淮似乎费了点劲儿,终于把眼神从李静水脸上挪开了,他呼了口气,“吴宇哥,这次多谢你们了。”
“其实没帮上什么……也幸好没帮上。”吴宇笑笑,叮嘱袁淮收好桌上随便撇着的释放证明书,“这东西很重要,静水还要拿回单位做解释,可一定收好了。”
吴斐没事干,就在病房里到处踅摸凳子,好不容易等一个家属走了,他赶紧就拿过来要让吴宇坐。
吴宇瞥了一眼,“你自己坐吧,我跟袁淮出去说几句。”
吴斐立刻急了,他也不说话,眯眼盯着吴宇,有点儿略带威胁的意味。
吴宇嘴角就扯出一个冷笑,对嘛,这才是他熟悉的吴斐。
他把兜里的钥匙、钱包、手机、证件一股脑儿全掏出来,“不然我把衣服也脱了?”
吴斐老实坐在了椅子上。
病房外头就有排椅,可吴宇脚步不停,带着袁淮一路走到走廊的尽头,那里没什么人。
吴宇开门见山,“那天晚上在服务区,你就在旁边吧?”
袁淮惊异地看向吴宇,眼神晃动,好半天才偏开脸,盯着窗户外头黑秃的树枝,“……我不会说出去的,也不会告诉李静水。”
“觉得恶心吗?”吴宇问得毫无波澜,好像这事儿跟他没一丁点关系似的。
袁淮忍不住看过去,吴宇原本生的浓眉大眼,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人也挺结实,整个人透出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朝气,可这次见到的吴宇,白了,瘦了,也不再那么大剌剌地憨笑了,仿佛丢了灵魂,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吴宇没有等他回答,又说,“同性恋没有什么,但是我和吴斐这样,挺恶心人的。其实我俩也没有血缘关系,但名义上讲,他就是我弟弟。”
袁淮的心让扎了一下,他嗓子发干,想解释,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狠狠咽了口唾沫,咽下去的却像是刀片,要把他从嗓子给剖成两半。
“袁淮,”吴宇最后看了他一眼,“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李静水,别把事情做绝了。”
再多的话,吴宇没有说,但袁淮全明白了,明白吴宇看透了他龌龊的念头,也明白如果把事情做绝,伤得最深的一定是李静水。
李静水习惯了自责,遇上什么事都会咬牙一个人受着,到时候肯定也会这样,觉得全是自己的错,把一切责任揽在身上,舍不得怪袁淮一句。
可李静水有什么错?
就算为了袁伟,这么多年,早也还清了,他还要绊住李静水一辈子吗?
难道继续用亏欠袁伟、亏欠他的混账话继续折磨李静水,逼着人妥协、就范,接受他吗?
只有让李静水离开这个临时拼凑的所谓的“家”,李静水才能真正放下一切,让他自己的时间再度往前走。
李静水已经停留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