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半拆
那对黑眼珠子滴溜转,只听他趾高气扬道:“喏——听明白了就给我把自个儿的指头摁上去。呵!千万别摁其他的指头,要最大那个!听懂没?小的瞧上去怪寒碜的,晦气!”
“那你眼睛生得挺寒碜的。”文侪垂眉顺眼,只还低声道。
戚檐无言以对,立在一旁像个木头似的,见文侪回头瞧他,于是送了他个尤其标准的假笑。
他拿起那张纸,纸上赫然写着——
【死亡实况代理人2号】
姓名:戚檐
死亡年龄:18
死因:车祸
死亡时间:2018.6.27
买方:【薛无平】
卖方:【印指印,大的那个】
“薛无平……这鬼东西还有名字么?——印个屁的指印,卖身似的……还让人死而复生?真他妈好笑……要真能起死回生,他早成神仙菩萨了,还用得着到俩命贱的死人跟前苦口婆心?算啦,左右不过一死,玩儿嘛,死了还能有个倒霉蛋陪着玩,走一遭倒也值。”
戚檐冷着脸站到红木桌边,当着那嘻嘻怪笑的神棍的面,将五指摁进印泥中。又特意挑出中间那个指头,慢条斯理在那“卖身契”上盖了个红中指印——不是大的那个。
薛无平瞋目切齿:“你这臭小子!”
“怎么了?”戚檐呵呵笑着将还没收回去的手抬起来,醒目竖起的中指上还残留着斑驳红泥。
“你你你——”
他指着戚檐鼻子骂的短短时间里,文侪已在那命契上摁上个小指印。那薛无平捧着俩张纸,欲哭无泪道:“这俩王八蛋!听不懂鬼话,日后有你们苦吃!”
也不再等他们张口说话,薛无平便将那俩张纸叠成四方块,收进了自个的宽袍袖中,而后一甩手,将一本泛黄的厚本子扔了过去。
戚檐拾起来瞧一眼——被不知什么东西泡得皱巴巴的封皮上写着“无平仙书”。
“好好读,要你们干的阴活步骤都写里头了!我也是忒好心,送你俩这没心没肺的直送到西!”
那瘦鬼将手柳条似的一挥,便自四面八方飘出了不少遮眼白雾。
文侪骂了声“你这鬼东西还懂放霾”便倏地没了意识。
***
二人再睁眼时,什么高桌太师椅都没了,只剩了一间装修陈旧的小店。
戚檐拽着薛无平的衣领“好声好气”地问清楚了——这儿是处收废品的破店,建在阴阳口上,既可入现世,也能一只脚跨到阴间去。
店里头东西放得没规矩,随意堆栈在一处,一旦那薛无平要翻找什么东西,这店里便飞土扬尘,乱七八糟,活像是被哪路土匪流氓给抢了。
好在这几日恰逢梅雨,店里连灰尘都没劲飞,只是地上总湿漉漉的,鞋子踩上去,就是一滩脏泥。这年头,废品店的生意不好做,那掌柜的也不像是要好好做生意的模样,店里实在冷清,只偶尔钻进来几个躲雨的过路人,他们总撅着嘴骂天,一边骂一边在店里漫无目的地晃悠,在本就泛黄的砖上留下无数醒目的泥点印子。
文侪瞧着那些人走了,新的人又来,问薛无平说:“委托人哪儿呢?你要叫我干等死在这儿吗?”
薛无平飘着在内里晃,到柜台椅子处忽然长出来两双腿,他坐下歇脚道:
“臭小子,你急什么,客这不是来了吗?——你、你快些扫地去!”
门前的塑料片与帷帘一并被掀开,走进来个老道人。
那薛无平这会儿腐身生皮,好整以暇地坐在柜台前等人来,两掌上下一拍,说:“欢迎光临。”
文侪屈腰向前瞧了他几眼,说:“眉清目秀的,你这身皮还挺好看的。——哪里抢的?”
薛无平给他翻一个大白眼,随即笑对来客,不等那人自我介绍一番,先道:
“赵道士,您今儿前来为的应是城北那所老精神病院里头的事儿罢?”
“是、是!掌柜的真是料事如神!——只是这回那九郎实在是凶!老道去那化怨少说有半年了,一点办法也没哟!”老道士把脸皱得很是难看,拍着大腿直唉声叹气个没完。
“没关系,统统包在我这俩小弟的身上!”
“什么活儿?”戚檐从废品堆里探出个脑袋来,“适才你说九郎?”
戚檐小的时候,家中老人总喜欢给他讲些山沟里头带出来的稀奇故事,其中有那么个叫《九郎》的,吓得他连做了几宿噩梦。
他至今记得当初太姥爷抱着他,唱了那么一小句不着调的歌谣——“九郎,九郎,把尸藏。”
九郎,九郎……
闻言,薛无平咯咯笑起来:“你小子不错嘛,还听过九郎呢!”
“那是啥玩意儿?”文侪问他。
“你这个蠢的……”薛无平拈了一把茶叶在鼻尖嗅,“从前山沟里有个唤作“九郎”的男人,生了九颗脑袋。纵然那些个脑袋上的脸儿个个貌比潘安,也终究瘆人可怖。九郎不愿见村里人为难,便投河死了。他心善,怕自个儿尸体吓着人,死了变作鬼也不忘偷偷把尸体捞了,藏起来。——后来嘛,人们也就把含怨藏尸的恶鬼并称九郎了。”
“若不是老人家言辞恳切,这东西像是你编的。”文侪听了也不觉着怕,只摆弄着扫帚,“哎呦,这地也太湿,扫个屁的地。”
薛无平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稀罕地没动气,只是不大搭理。
“半年前夜里精神病院死了个男人——他的尸体没找着。”薛无平手里不知何时已端着个茶盏,他慢条斯理地用茶盖刮去浮沫,“此乃大凶。”
“哦,和你一个品种。”文侪平静地瞅了薛无平一眼。
薛无平闻言登即瞪大了双眼:“老子我是神仙转世、天降吉星,少把那种小鬼和老子我比!”
文侪盯着地上雨水黏住的扫帚毛,说:“那小老鼠大老鼠,不也都是老鼠……”
戚檐冷静拦下口无遮拦的文侪,问道:“要怎么做?”
“替他尝尝死的滋味呗!代理人嘛,一回生二回熟,你们就是死得太少了,多掉几回脑袋便清醒了。左右不过八字——‘寻尸化怨,代理死亡’。咱们干的就是这么些上不得台面的脏活。事儿脏,咱人可干净!”
文侪把扫帚杆子拔出来,指着他问:“你长了嘴巴不容易,说的都什么屁话?把话说清楚就有这么难?”
薛无平没辙,见文侪鲁莽,怕他真把自个儿一身好皮囊给划花了,只能急急咽下一口唾沫,说:
“怨气深重的怨魂死后会隐藏自己的尸体,扰乱阴阳秩序的嘛!地区委托人以尸体有无当作是否有死人化作怨魂的判定标准,向你们这些个死亡实况代理人下委托单。你们接了这委托呢,就能以死者生前身份进入由其怨气构筑的阴梦。这进去咯,需得‘解四谜’,籍此查清宿怨,还原其真实死况,让怨魂安稳还尸。”
薛无平将手一摊:“驱鬼化怨这不就成了?!这么简单,就不懂自个儿动脑子想一想,浪费老子口舌!”
那薛无平想了一想,忽而又贴心地补充道:“玩过游戏没,知道啥叫存盘吧?咱们的每次委托都有机会,可委托是一定得完成的。七天一轮回,也就是说,你俩完不成,就会一直困在死亡轮回里头。但你们可以费些力气查找存盘点,保存一下进度,下回再开局,就可以不用费那么大劲重头开始了。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放弃存盘……嗐怎么选还得看你们的意思。”
“我们可是有俩人,每回死人单那么一个,我们怎么分?”文侪抱着臂,一点儿也不客气。
“不知道,听天命呗!”薛无平耸耸薄肩,“不过你二人所扮者之间必定会有诸多牵扯,你们可要仔细把这事记住了。”
戚檐刚刚一直没发话,这会儿听完也只是平静地问他:“你这般了解,为什么你不去?”
薛无平笑了,眼神中却隐约荡了缕不寻常的情绪。他一觉察自个儿有些不对头便遽然背过身去,嬉笑道:
“奴才在,哪有要主儿干活的道理?”
【委托壹·旭日东升精神病院】
第3章
“一大片红的,一大滩红的,红的,都是红的。”
“你抬头,举目皆是红的。”
***
04年县里头建了个洋东西,做主的那个男人专门请了个吃四方饭的老道士来瞧,取了个大名叫“旭日东升”,当地人单管它叫“癫佬窝”。
里头关着好些疯子,外墙刷得红艳艳,内墙用墨汁画大字“健康,平等,积极,拚搏”。那些个疯子日日都拥在墙根朝外瞎叫唤,总把外头路过的人吓一跳。
08年有个穿红大褂的医生跳楼死了。
听说是从那扇贴了囍字的大窗跳下去的。
当时有个疯子恰在楼下,血流到他脚下,他却拍掌咿咿呀呀笑起来,说:
“噫!旭日东升!”
***
“文医生,文、医生……快些醒了?问诊时间到了,您麻溜收拾收拾便去了吧,好些病人已等着了!!!”
白炽灯晃眼,文侪眼睛睁不开,只应激地将腿往前一蹬,漏出点淡黄内芯的旋转椅受力将他往墙上带去,叫他还没清醒便又被撞得发懵。他愣了愣赶忙扶住桌角,小步地向前,伸了脚把桌下的旧皮鞋给踩严实了。
他渴,想找水喝。
桌上摆着个画了只公鸡的搪瓷杯,只是方拿起来,杯中那经年的水垢又叫他速速放弃了这个想法。
休息室内日历被撕下了厚厚一沓,如今停在了8月27日上。他站起来觉着头晕,只故作淡定地披上泛黄的白大褂。
“文医生,瞧瞧您那黄大褂!我说您呀,又不是有人拦着不叫您自由恋爱,您要早些找了对象,也不至于现在还没人帮你漂衣服!”
护士小玲插着腰咿呀嗔怪道。
文侪闻言没什么动静,倒是邻座的医生——唔,文侪眯着眼瞧,桌上名牌上写着【主治医师:裴宁】——的动静更大,含着一口茶喷了一桌。
文侪嫌恶地皱了眉。
好脏。
文侪再待了会儿,便在胳肢窝下夹了病患名单出去,身体像是机械性地重复着什么步骤。眼前一切都是那般的熟悉,甚至天花板上那老旧的电风扇会在第几秒发出咔嚓一声他都再清楚不过,他摸过门上福字残留的老胶红纸,迈着端正的步子出了办公室。
临行前,他问过薛无平,死者名为“赵衡”,是这家精神病院的主治医师。刚才听闻那护士管他叫“文医生”,那么他自个儿便是赵衡了。
既然他是“赵衡”,那戚檐又是什么人?
这精神病院里头没多少职业,他方才将办公室里的同事看了一轮都没瞧见戚檐,这会心里多少也有点数,那小子恐怕是病患……
他直奔病房而去,可推开房门的刹那,心底却莫名一恸,好似有什么东西遽然往他心头一刺,叫他猛喘了几口大气。
那病房不像电视剧里常拍的那般明亮整洁,甚至可以称得上脏乱差。封闭的大屋子被三排病床分割,文侪略微数了一数,总共有三十余张,床和床之间连隔帘都没有设置。天花板是连抹石灰都舍不得的原汁原味的水泥墙。上头挂了几排灯管,线藏不住,都胡乱绕着。
他瞧见那屋中乱象的第一眼,是觉得这地儿不像个精神病院,更像个畜牲养殖场。养鸡场就是这般,一排排的,但好歹瞧上去要比这儿干净些。
他明白这病房里头住着的人比畜牲可怕得多,他们指甲盖里的血痂和发根,病服上红褐色的血迹,似乎都在张扬又迫切地告诉文侪——你、快、跑。
在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上,最是清楚地标志出他们和正常人不一样的东西只有不合时宜的大笑和尖叫。
***
有老旧风扇吱呀呀转动的声响入耳,戚檐抬头一瞧,那破玩意上头已积了比指甲盖还厚的灰尘。那东西一转,灰尘便下暴雨似的往下掉,好在这病院里头东西都缺点动力,风扇转得慢吞吞的,像极了巷里大爷拿着叠了数层的旧报纸搧风的模样,有气无力地,也不知顶头是不是已有爬虫筑了巢。
戚檐的眼睛无神地盯着灰扑扑的天花板,他觉得头脑发昏,在床上躺了好一会了,却还是觉得浑身乏力。
方一攒下些力气,他便毫不犹豫将插在手上的针给拔了。
现在正是闷热的大中午,屋外毒辣的太阳穿过一扇又小又厚的窗钻进屋中,落在沾了不少污渍的水泥地上。那窗位于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摆明了是不想让他们碰到——当真展现了这家精神病院良好的安全意识。
上一篇:没办法,我弄不过他
下一篇:相亲对象是老师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