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半拆
他终于咬牙爬起来的时候,首先瞧见的是几张躺满患者的病床,病床边皆有长长的输液管经由锈迹斑斑的铁架子,垂落下来。
对于这样的场面,戚檐再熟悉不过——棚户区附近的三无黑心诊所常常贩卖一些连壳子也没有的廉价药,也不管会不会害死人。泛着刺鼻气味的药水过去数次经由扎在他青筋上的粗针送入他的体内,他并不讨厌打针,像无数怕死的人一样,病了后吃药,再严重些便去打针,向来不管那么些个雷同步骤究竟能不能给人把病治好,归根结底到诊所看病,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死不了的安慰。
可他其实并不怕死,只是打心底觉得生了病要快些治好。毕竟在他家里头,除非是那类无力回天且烧钱的绝症,否则那么些治病钱,即便家里人嗔目切齿像是要割心头肉似的心疼得不行,到底还是要哭丧着脸从那瘪肚子似的钱包里头硬抠出些钱用来治病的。
他环视周遭,见那些个睡了的、没睡的患者面上表情都有些说不上的怪异。有人在自言自语,手里握着一根铁棍便左右挥舞起来,挑眉瞪眼,瞧来好生威风;有人在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手一擦,皆抹在早就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指甲痕和涂鸦的墙面上——那墙面实在脏得不像样了,墙皮大把大把地往下落。不知刷了几层的白漆坑坑洼洼,他猜上边一定有某几个蠢货留下的牙印。
他们每一个皆穿着泛黄的单薄病号服,有的头顶还戴了个蓝色的医生帽亦或者其他款式的配件。戚檐不觉得奇怪,眼前人同他想像中那些个戏剧化的精神病人很是相似,而这类人,最喜欢的,自然是假扮医生。兴许他们平日里所瞧见的最威风神气的,就是那么些拿着手术刀、听诊器等新鲜玩意的医生们吧。
戚檐冷笑一声,低头习惯性地整理着装。好巧不巧,那一整套估摸着代代相传的、沾满汗渍的蓝条纹病号服,这会儿自己身上也有一套。
“靠……”
但当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的时候,戚檐却捂着脸呵呵笑了起来。
要精神病患者证明自己没得精神病是个大难题,戚檐自然不打算强解。精神病就精神病呗,他们既说他疯了,那他便是真的疯了。
闷热的大中午,病房里多数人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
戚檐清了清嗓子,摆出个疯子常有的困惑神情,旋即大喊——
“文侪——文侪——啊啊啊啊啊——文侪——”
然而,除了好几个被从床上惊醒的“病友”外,根本无人搭理他。戚檐于是又呜呜哇哇乱喊了一通,直到他自个的嗓子冒了烟,他才终于消停下来。
戚檐患者决定出去走走,顺便看看他那姓文的兄弟这会儿在哪里躺着。他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揉得很乱,鸡毛掸子似的,将他那张好看的脸蛋遮得七七八八。实话说,他过去虽然活得只是凑合,但也不至于用这般模样见人,眼下看着还觉得好笑。
“啊……那东西叫什么来着?啊——呆毛!”
戚檐悠哉游哉地在走廊上一瘸一拐地走,装出个跛脚的模样。他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做,但他觉得“病多不压身”,出去后,遇着了些要同他嘘寒问暖的大善人,他还能卖惨说是被那些个蠢舍友打的。
一脚深,一脚浅,淩乱的头发要遮眼。
嗯,如果遇到了文侪,他一定要更疯些,最好是能吓着那人。
想到这里,他开始瞪着眼胡言乱语:
“我是医生咯咯咯——”
眼见整条走廊内无人比他更疯了,他又没了兴致,想着还是等文侪来了再说吧,于是将手背在脖颈后,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踱步。他想,若是碰着了医生,他便抱住自个儿的脑袋,说要把那玩意给摘下来。
他一路上都在默记着医院的布局,从他所处的那间三号病房出来,正对面便是四号病房,往左拐则是闲人勿入的药房。而沿着药房的方向再往前走,先到开水房,然后是诊疗室,走廊尽头则是手术室。
戚檐没能上楼,单在一楼晃,原以为这医院一层也便如此了,谁知快接近手术室了才发现,那处向右还有条廊。
戚檐正打算往那儿去,一位亲切的护士却从那拐角处走了出来。她推着护理车走得很慢,不合脚的高跟鞋每走几步便会往下掉,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那护士瞧见戚檐,登时笑得花枝乱颤,只是笑声格外的刺耳:“你是戚檐一号,还是二号呢?”
她一溜烟凑了过来,瞳子好像要贴到戚檐的脸上,转而又忽地把脸儿挪开,将起裂的嘴皮用牙齿咬着撕。不过她好像不太能一心二用,直至吞下死皮这才又把眼珠子转了一轮,将戚檐的面容扫了个大概,笑着把脑袋重重一拍,说:
“我知道啦!你是二号!——打针,二号要打针!”
她说罢从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针头,又把其他工具掏了出来。她吃力地组装了好一阵子,终于竖着挤出了一些药水,之后便轻车熟路地要把针往戚檐臂上扎。
她那只手被狂奔过来的主治医师裴宁给握住了,那裴宁忙不叠将这位护士打扮的人儿推搡进病房里,只还探了个脑袋到外边,冲着走廊大喊一声:
“小玲!你快来管管,荣女士又偷了你的衣服扮护士啦!”
第4章
“都坐好!”文侪绕过那位大呼小叫的主治医师,把胳肢窝下的名单拿出来瞧。他一行行看去,佯装无意地挑出个名字点,“戚檐!戚檐在哪儿呢?”
那裴宁听他念着,诧异地瞧了他一眼。戚檐没喊来,小玲倒是先到了。她是个大嗓门,只在走廊把戚檐逮着了,攥着病服就把他往里拱:
“这儿呢!这儿呢!——哎呦,裴医生!来、您把荣女士松了,我带她去歇着!”
文侪把那装傻充愣的戚檐扯过来,一面打量着他,一面说:“哟!这条纹服好适合你啊。去你床上坐吧,咱哥俩好好聊聊。”
戚檐麻利地领他过去,文侪跟在后头慢悠悠地拖了把塑料椅。他将凳子挪到戚檐床头,很快便改了个调子:
“什么鬼地方我靠,委托单你收着没?哪儿呢?”
戚檐没应话,只用手指将自个儿的嘴角往两边扯住对他笑。文侪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将名册往他脑袋上扣,谁料这般暴行被人看着了,身后登即传来小玲的一声尖呼:
“文医生,您、您甭这般对待病人!”
“安啦安啦,我知分寸,跟他开玩笑呢!”文侪垂着眼,笑意浓浓,说,“我不是医生吗?”
小玲闻言还是不安地觑了他好一会儿:“下手轻些!”
“喂,你别再抠指甲了,都流血了。”戚檐忽然朝文侪说。
“抠个屁啊我抠……”文侪一低头忽然发现自个儿大拇指根部已被自个儿抠得面目全非,旧的血凝成块,新的血还在流,他愣了愣说,“啥玩意儿……算了,你把委托单放哪了?”
“口袋里。”戚檐双臂撑着床斜坐着,笑道,“用不着您操心。”
言罢,戚檐从兜里掏出了那张被整齐叠成四方块的委托书,指着上头喜庆的红字,乐呵呵道:“我一睁眼,手心里便攥着这玩意。你手头若没这纸,就快些把谜底背了,省得来日回回找我麻烦。那些谜题都不是平日里头常见的那种,估摸着不好猜。”
文侪撇撇嘴,将那薄纸接了过去,只见上头字迹蚯蚓似的扭着,又丑又潦草也就罢了,偏还是红的,总叫他想起清明祭祖时,家中小辈蹲在石碑前用红墨水摹碑文的场面。
他心里头莫名有些发怵,可他并不觉得这有啥好怕,似乎是心底那个早已死了不知多长时间的九郎“赵衡”怕了。
【壹,我在山上放了一把火,火烧死了山下的我。】
文侪一行行地看去,他看的时候,嘴也跟着默念,从戚檐这角度看去,恰能瞧见他口中略动的舌。戚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眸水平静,像是陷入了什么尤其久远的回忆之中。
【贰,我从水里来,又在水里溺毙。】
【参,我的爱人最爱我,我的爱人最恨我。】
【肆,我面对镜子坐着,镜子中的我身后有另一个我。】
恰是他将四谜底皆念完时,病房中的几行白炽灯倏地全灭了。一片漆黑中,病人们咿咿呀呀乱叫起来。文侪觉得戚檐在盯着他瞧,于是仰首,谁知却于刹那间窥见了自戚檐眼底一闪而过的惶惶之色。
那些破灯“嗞嗞嗞”叫唤几声后又都亮了,戚檐扑哧一笑后便开始扮傻子,文侪只勉强忍下了冲他挥拳头的冲动。
谁料他的隐忍换来的是那戚檐变本加厉地扮痴傻,只见他将手往墙上一撑,装出一副跑了一千米后呵哧呵哧喘气的模样冲文侪伸出大手,五指毫不客气地向外展至最大,旋即尖声道:“莫要抢我东西!还、给、我!”
文侪正打算骂他个狗血淋头,男护士小武却于此时从他身后擦着文侪的白大褂走过来,只还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送他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辛苦您嘞,文医生。”
“啊哈哈……不辛苦……”
小武是来给戚檐搬那床生了霉点的褥子出去晒太阳的,他干事够利落,没一会儿便走了。
文侪只瞪了那笑得无辜的戚檐一眼,也懒得同他吵,只匆匆把那张委托书塞回他手中,将自个儿的安排一股脑给他全说完了:
“我看了值班表,今晚没人守夜,你们这病房过了12点要锁门,出去的钥匙挂在办公室,待会儿我把钥匙给你,你自个儿开了出来,当心点别把你的病友给放了出来……咱1:00在那药房前集合,一块儿把这医院探探。”
文侪也没管戚檐什么个态度,见他把头点了也就拍了屁股走人。
***
落日了,玻璃门由窗帘掩着,红光唯能穿过高而窄的小窗落入病房中,给举目皆是惨白的病房添了几抹血色,总叫戚檐想起自个儿那日开肠破肚的死人模样。
电风扇不知道被谁给关了,僵附在天花板顶上,像是地牢底盯着囚犯的一双大而黑的眼睛。
戚檐躺在病床上,装出个羸弱模样来。他有气无力地抬手将木筷子慢吞吞插|进盖在饭顶的荤腥中,那不知什么东西的烂肉被他这么一戳,滋滋往外冒黄澄澄的油。
他实在没有胃口,从兜里翻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委托单便低低念起来——“我在山上放了一把火,火烧死了山下的我。”
“什么鬼东西……”
戚檐骂了一句,本就没胃口,一旁的病友吃饭还特讲究声势。那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撅着嘴大嚼肥肉。上下嘴唇碰在一块儿,吧唧直响。
他单就瞧了那么一眼,便见他口里溅出来的油混着他的唾沫一齐往外飞。
戚檐欲吐不能,只能勉强拣了碗中同样油腻的素菜吃了几口,又忍着扒了几口饭,便忍无可忍地搁下了搪瓷饭碗,继续瞧那委托书。
从发现这委托书起,他便自个儿构想过千百种可能。奈何薛无平赏的那本“无平仙书”中写得很明白——“欲解四谜,需得有理有据,最忌天马行空,无端捏造”。
这玩意不由他们胡乱猜测,每道题仅有三次修改机会。如今他和文侪两手空空,纵然把纸看穿也得不出答案,可戚檐还是近乎执拗地盯着那四个谜底瞧了许久,最后看得入了迷。
在时钟滴滴答答的声响中,戚檐用捡来的黑笔在委托单上打了几个圈,仔细标注了重点。再抬头时,残阳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微微偏头,恰好能看见临床大哥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正叠在他那剩了不少饭菜的碗上。
那男人盯着白墙笑起来,满脸肥肉便都随之堆着向上扬。他一点儿不安静,分明已经吃完了东西还时不时发出些“啧啧”的咂嘴声。
男人手里不知握着什么东西,戚檐眯了眯眼睛,试图看清那黑黢黢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许是察觉到了戚檐的目光,那男人笑嘻嘻地转过头来,问他:
“你也想和我家丽丽一起玩吗?”
戚檐抵触地将身子略略后仰:“啊……呃没……”
那男人浑似没听着,冲戚檐笑说:“既然你这么想看,那我便大发慈悲,给你瞧一眼吧!”
男人将他怀里搂着的东西往外掏,几乎就是眨眼间,那玩意已被伸到了戚檐跟前。
——弯弯的眼睛陷在里头,长直发稀疏地贴在头上,红彤彤的两颊搭配着大咧向上的嘴角,一身大红色的花裙子上还印着几只黑糊糊的东西。
那女娃娃被那男人紧攥在手里,身上撕裂的口子还在不断往外掉烂棉絮。可它那一双弯眼太逼真,仅是一瞬之间,戚檐似乎看见那娃娃的眼睛极迅速地打了个圈。
那怪异感叫戚檐有些无所适从,他便又向后小心挪了挪身子,摆手冷静地说:“够了……我不感兴趣。”
见那男人没有要把那丑娃娃拿开的意思,戚檐便先发制人道:“哥,你觉得我怎么样?”
“呵呵呵——又来了——呵呵呵——我可没功夫抛下丽丽给你讲故事!”男人收回了他的“丽丽”,又抱入宽阔的胸膛中,哄婴儿似的摇了起来。
“什么叫‘又’?”
没等来回答,戚檐于是冷笑起来,他一抬眼,恰瞧见了绕着圈跑的秒针与停在七点与八点之间的时针。
“一点见面……那还得等好几个小时……”戚檐嘀嘀咕咕,一双眼骨碌一转,又弯了起来,“再去探探路好了。”
***
8.27 12:00
下班,文侪按部就班地回了二楼的员工宿舍。
他拉开椅子,抬手将那大喇喇开着的窗帘拢上,又拉开一条窄缝以便更好打量外头的构造。
这精神病院是整体的一栋建筑,总体成凹型。左边的那一凸出部分较长,一楼安置着精神病房,二楼则安置着手术室以及几个上锁的房间。员工宿舍在二楼,恰好是精神病房对面那个短凸所在地,文侪从窗斜向下望,便正正对着精神病房通向花园的那扇大玻璃门。
病患们的作息极不规律,纵然这“旭日东升”每晚11点强制熄灯,可是藉着月光还是能瞧见不少病患正扒着玻璃门,似乎要冲出来,冲到花园里,冲到他宿舍楼下。
不然那些个漆黑瞳子怎么会都在往他这儿看呢?
文侪瞧着那些病患相互推搡着往前挤,挤得眉毛变形,亦或将面上皮肉贴在玻璃上,任由其平平摊开,像是要烙肉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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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8 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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