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半拆
那时我的精神状态很差,偏执地认为是董枝他们辜负了我。
我恨他们,恨他们没一个人选择我。
我又很想念他们,于是每天的乐趣只剩了在笔记本上自言自语。
我见到医生和护士会高声尖叫,我怕他们揪住我的裤脚,说他们对我很失望。
不要对我失望。
*
后来我开始画画了。
我画了董哥,他烧焦的两腿变作了蛇身,上头的鳞片一定要如同狐狸那般雪白发亮。
他一定要最漂亮。
我画了项桐,给他画作一只狡猾的狸猫。
唉,你知道吗?哦,只有我知道……项桐他个子虽然生得高,可是他的身板总练不大,干起农活很吃力,那我便给他一个健壮的身躯。
我画了祝叶,给了她三只眼,希望她看人看事都更仔细些,别总为了些小事同我吵。她野心很大,我便给了她鱼鳍也给了她羽毛,跃龙门还是扶摇直上,她自个儿挑吧。
我也画了我自己,可是什么也不改,什么也不添。
我不需要获得什么,我只要有一间客栈,里面住着他们和我就够了。
*
1999年6-11月,是我此生最为浑浑噩噩的几个月。
那几月里,我多数时候都在一个人待着,甚至只有缩在角落才能让我获得安全感。
或许为了能让我感到安定,我的那间病房被漆作了绿色。
很浓很浓的绿色。
那几个月,我的狐狸不见了,可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蜷缩着,像是被困在了绿屋里。
单调乏味的绿引起了我的逆反心理,于是我为它添上过好多抹红。
取染料的过程说不上轻易,故而颈子,十指,手腕,腿脚,甚至于面上都留下了痕迹。
*
偶尔会有人来看我,来得最勤快的是项桐的弟弟项冬,他会陪我聊天,然后听我说很多很多胡话。
项桐和祝叶不常来,来了也都给我摆脸色,
他们总问我这几日过得如何,从不说自己。
还是项冬告诉我,那时他们皆已经升职了,如今一月能挣的钱,叫我想也不敢想。
可是董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
我是在1999年11月彻底清醒过来的,也是这时才蓦然记起项桐在我耳边说过董哥的死讯,项冬和项桐也几次将我父母车祸身亡的噩耗说与我听。
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说不出话,心脏震得我头脑发涨。
然而便是下一秒,我发觉我的狐狸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我的眼底。
狐狸没了,我在大夫面前痛哭流涕。
那大夫却说,这样是对的,是正常的,恭喜我,我的心理疾病得到成功医治。
他说还要有一个月的观察期,我擦干眼泪,说好。
那段时间,我曾有感到痛苦和恐惧,可是我怕我若是说我身体不适,我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
2000年跨年钟声敲响前,我已回到了老家的新房。
——那个用我寄回来的钱建的,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弥漫着死寂的新房。
2000年啊,新的世纪,崭新的未来。
我这个没了理想的人儿,在这混什么日子呢?
【杀人犯,窝囊废,不孝子,米虫,废物,蠢货,没良心的,忘恩负义,双面人……】
那些称号在我眼前循环跑过,眼泪却像是变作石子一般凝在眼里掉不出来。
我有点累,也依旧怕他们失望,
可我不想再看绿。
我想看一点蓝,再看一点红。
我坐在浴缸里割了腕,
很快被冰凉的冬潮所淹没。
***
【2000年车间班组长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祝叶
问者:你与钱柏是什么关系?
祝叶:同事,我和他的入职时间仅仅差了一周……好吧,他是我的好友。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尸体的人?
祝叶:不、不是……但我不想聊这个,可以换个话题吗?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时间,在本子上给你作了一副画像,大致形像是羊角鱼鳍,眉心生了第三只眼,手臂长着几根青羽……你知道理由吗?
祝叶:其他的部分不清楚,长羽毛倒是有点思路……估计是想嘲笑我吧?他从前总说我心比天高……
“笑我想飞却不能飞。”
———
[祝叶自述]
我小时候家里有过一段发达时期,爸妈出国带我见了不少世面。后来我爸被合夥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几乎是一夜间家徒四壁,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和人说话都扬着脑袋,很傲慢。
后来再长大些懂事了,学会了收敛心气。
1985那年我才18,便进了步步高升,在那儿遇着了董哥、项桐和钱柏。
你知道吗?那俩人个性很不一样,但是不知怎么玩得就是很好。
董哥身子健壮,性子却比咱们厂里的女人们还要软和得多,要说他像什么,大概像咱们那厂里的锅炉,什么火气都能包着不露。
他不管何时都是笑着的,一直笑,被上头骂了也笑,被下边说了闲话还是笑,委屈也笑,难过也笑,有时候笑着笑着,他没哭,我们这些比他年纪小的已经哭了。
钱柏他是团火,被董哥他含着才不露那些恼人的尖儿。
他热情啊,但是情绪兜不住,容易得罪人。得亏有董哥处处替他收拾着,他才能在这厂子里站稳脚。
钱柏他特疯癫,总狐狸长狐狸短地说着,就只有董哥听得津津有味,还陪他聊。
神经病。
我对96年印象很深,那年钱柏他升了一职,当上了车间班主任。当年我29啦,没成家,家里都着急催我结婚。我不想成家嘛,实在崩溃,便跟董哥说我心里苦。
我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说我干脆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
钱柏升职后工作忙,平日里不常见,那会在门口听到我俩说话,却连鞋都没脱就跑进房间把我一顿好骂,冲我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我自暴自弃。
我被骂得委屈,也同他吵,和他吵了一晚上,还是董哥和项桐拦着,不然我高低得把他揍一顿。
后来工厂搞机器升级,钱柏他是班组长嘛,要顾上又顾下,想叫工厂好,又怕抓太严,叫下头工人们丢了工作,日子过不下去。
那段时间他半夜都不睡,拚死地干活,犯了很多错,也忘做很多事儿。他当时忘了清理锅炉的水垢,叫那东西砰地给爆了,炸断了董哥的腿。
董哥腿废了,没法再干工,叫工厂辞退了,工伤事故赔偿一直没下来。
钱柏起初心愧得不行,后来工厂机械化发展目标下来,他却一心扑在宣传机械化的坏处上,连救命恩人都给忘了。
你想想,他当时都魔怔了!
我当时看到董哥受伤,心里可难受。机械化低就是这么个下场,很多危险都发现不着。我当然很心疼职位削减,但是我不想再见着其他人因为这份工作,如董哥那般出意外,那般不当心可是要搭上自个儿的后半生啊!
我支持工厂改进,听说董哥家日子过得很艰难,灵机一动,想到叫董哥来宣传推动机械化,既能助力工厂发展,也能解董哥的燃眉之急。
这当然是个好事。
你知道的,董哥心肠好,当然不愿意叫工人失业,可是我同上边说好了,只要董哥来,就立马批下赔偿款。
董哥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日子过得很拮据,听了这话,还是想了很久。
他最终答应了。
后来我听说,董哥在宣传游行时被钱柏甩了一巴掌。
再后来钱柏的宣传语越来越偏激。哦,听说他扇董哥巴掌前,一些工人还因为受他影响,情绪崩溃,自杀没了。
而后……而后钱柏就疯了,被送进了医院。
我去探望董哥的时候,董哥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钱柏。我给董哥倒水,说他自个儿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究竟有什么错?
我把钱装在牛皮纸袋里交到他手里,又说我这几日忙,下一周再来看他。
董哥说好。
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董哥的消息,是在三日后。
他自杀了。
我哭了好些天,后来再提起那件事时已经麻木了。
那罪魁祸首在医院里头,由医护人员好吃好喝伺候着,钱是我和项桐一块凑的。
我一周有三天会去看他,那时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但有时我还是会从他嘴里听到我们的名字。
他的病养得不错,5月进的医院,11月初差不多就好了,是12月中旬出的院。
跨入千禧年的那夜,我和项桐约好了,要去钱柏家乡那新宅里头一块庆祝庆祝。
可惜的是,路上耽搁了,车子在弯弯曲曲的泥路上绕的时候,跨年的钟声已然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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