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不醒 第15章

作者:林啸也 标签: 近代现代

没有死成,路过一辆拉白菜的卡车,白菜堆接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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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过来是在一间小屋里。

头顶的天花板是一根根木头排成的,身底下很烫,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爷爷正用勺子给他喂汤。

他伸出手,打掉勺子,捂着自己的胳膊缩进被窝。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不甘,他望着老人的眼睛像两只被挖空的血窟窿:“这是哪儿。”

爷爷说山里。

他又问:“山里抽血吗。”

爷爷怔愣地看着他,很久很久,拽住他的胳膊,掀起衣袖,看到那个淤青的小坑。

本就苍老的嗓音一下子变得更哑。

“……孩子,你怎么了?”

余醉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抽血,换鸡蛋,血给别人,别人好起来,我死掉。”

勺子掉在地上,爷爷瞪着眼睛,眼周的皱纹都快被撑开。

早就听说农村谁家生了孩子不想养或者养不起了,就把孩子卖给镇上一家诊所。

先抽血,抽到该死的时候就把器官割下来卖。

他以为是瞎编的,没想到是真事。

“山里不抽血,也不吃鸡蛋……”

爷爷把手放在他脸上,拇指轻轻揩过他的眼睛。

那双哀伤的眼睛里积蓄着一场雾后大雨,他没有哭,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串绝望的泪滴。

“我不信,你和他们一样,都骗我,要把我切碎了换鸡蛋。”

人类满口谎言,从根上就烂透了。

他恶心得想吐,想逃,想死,想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挖掉,恨不得从没来过。

但他一丁点力气都没了,只能躺在那里任人宰割。

爷爷抓住他的手,布满褶皱的深色皮肤拖着余醉伤痕累累的手背。

“孩子,对不起……”

他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跟他道歉,只是不解地问:“小孩儿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爷爷说:“为了长大成人。”

余醉不明白:“长大成人……为什么这么难过?”

不被征求同意地生下来,不明缘由地吃很多苦,再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死去,这就是人要走过的一生吗?

人类世界郁郁葱葱,而他只是这郁郁葱葱的缝隙里一丛苦苦挣扎的青苔。

爷爷把他抱起来:“不睡了,咱们不睡了,爷爷现在就带你去报警。”

报警也没用,王长亮和黑医早就跑了。

乡镇警局把这件事层层上报,最后枫岛警方联合周边城市所有警力,历时一整年才抓住他们。

那时余醉已经十岁,被拐卖迫害的第五年。

警察提议把余醉送进镇上的孤儿院,爷爷拒绝了。

“他被人伤得太深,没法和人相处,我没儿没女,鳏夫一个,就把他给我吧。”

爷爷把他带回小屋,进门前身后传来鸟叫。

余醉回头看,见到两只报丧的乌鸦在雪地上盘旋。

爷爷大手一抬,乌鸦飞走了。

天色渐暗,他曾经觉得无论如何都熬不过去的黄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沉入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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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日子很静。

小动物很多,人只有两只。

爷爷是个可爱的小老头,七十多岁了但身体硬朗,吃嘛嘛香。

他不算富裕,日常收入除了看山的工资外,还有一个高粱酒窖。

爷爷自己爱喝酒,也会酿。

以前两三天就能喝掉一大坛,有了余醉后就再不喝了,全省下来拉去镇上卖。

卖酒的钱换来虫草、人参、鲫鱼,给孙子补身体。

他的身子骨早就被抽血抽坏了,爷爷花很多钱给他买药买补品,他嫌贵不肯吃。

他不吃药爷爷就不吃饭,大冬天的坐在家门口的柴火堆上,吧嗒吧嗒咂烟斗。

余醉打开门,冷冰冰地喊他去吃饭。

爷爷也冷冰冰喊他去吃药。

余醉说不吃,爷爷气不打一处来:“那我也不吃!一口不吃!饿死我!”

余醉闹不过他:“我吃你就吃?”

爷爷浑浊的双眼冒出并不晶亮的光,傲娇地昂一声。

余醉投降,让他进来。

爷爷突然大叫:“哎哎哎快来帮我看看!这烟怎么出不来了!”

原本往外噗噗冒烟的烟口就跟被堵住似的,一缕烟雾也放不出来。

余醉怕他呛到连忙去看,结果烟口里藏着一颗糖。

爷爷嘿嘿嘿地笑起来:有了糖吃药就不苦了,别怕哈。”

就这样,冬去春来。

山间的草青了又黄,雪化了又下。

一窖又一窖高粱酒换来一车又一车补品,一车又一车补品被爷爷连哄带闹地灌进余醉的身体。

身子骨养起来后爷爷就带他去跑山,打拳,练飞镖。

爷爷年轻时当过兵,很有些拳脚。

身体养好后马上又迎来新的难题。

孩子大了,该取名了。

爷爷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也没问过他的名字。

爷爷叫他哎,他回爷爷啊。

有时候俩人离得远,能像唱山歌一样对起来。

当然是爷爷单方面的对,余醉从不应和。

他性子太冷,没有温度。

爷爷觉得他像一根同时燃烧两条芯子的蜡烛,一条芯子是冷漠,一条芯子是慈悲。

他会为山里捡到的动物尸体挖坑埋葬,却不会为相识的人死去流一滴眼泪。

爷爷是个粗人,不会取名,问他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余醉说不记得。

每次抽血就在他的姓名栏里画一个鸡蛋一样的圈,表示是他。

爷爷不问了,低头偷偷抹泪。

余醉面无表情地拍拍他后背。

之后一天,爷爷带他去吃席,席上一个小孩儿偷偷抿了口酒,辣得哇哇大叫。

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围成一圈,心肝宝贝地叫着哄。

余醉问爷爷:“那个孩子怎么了?”

“小宝贝喝醉啦。”

然后余醉就给自己起了现在的名字。

余是多余的余,醉是宝贝的醉。

但这个名字并没能保佑他当多久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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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穷人总是更容易生病。

害怕孤独的人总是会变得孤独。

爷爷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当他发现的时候咳出的痰中已经夹杂血丝。

一辈子都戒不掉的烟很快就戒了,睡觉也戴着口罩。

一旦喉咙痒他就赶紧出去,生怕余醉听到。

但咳嗽和苦难一样,怎么都瞒不住。

吃饭时他咳出的血喷溅在桌上,染红了一锅汤。

他看着余醉,余醉看着他,爷孙俩沉默良久,一起起身,走到外面。

还是家门口的柴火垛,还是下雪天。

余醉问他:“你要死了,是吗?”

他从不避讳死亡,那是他九岁时就想奔赴的天堂。

爷爷点头:“我太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