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啸也
窗帘在风中拂动,偶尔响起几声鸟鸣,桌上画着ABC的白纸被吹得簌簌发抖。
陈乐酩也在发抖。
他站在余醉身后,半米的距离,望着那个高大又无措的背影。
“不止李善仁一个……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句话问出来的。
短短几个字用光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咬着唇、咬着牙、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攥出血来。
还是那天晚上余醉失控时他问过的话:“几岁……几年……”
这次余醉回答了。
“五岁,四年。”
那张纸被吹到桌下发出“簌”的一声响,陈乐酩浑身一颤,两行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滑下眼眶。
心疼到极点时人是懵的,做不出任何反应。
陈乐酩只感觉胸口被撕开一个窟窿,心脏挖出去,裹着倒刺的冷风钻进来。
余醉始终没有回头。
他半垂着眼,立在原地,感觉到一张热乎乎的脸贴到背上,弟弟张开双手从后面抱住他,然后慢慢地下滑、下滑……最后整个人跌在地上,变成被雨淋湿的小狗。
“我没想让你知道这些。”良久后,余醉开口。
“但汪阳说得对,我要和你过一辈子,就不可能瞒你一辈子。”
“说都说了,就一次性说完,你要哭就大哭一场,要疼就疼这一回。”
他转过身,把弟弟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
温热的手掌捏住他后颈那块软肉,顺着脊椎骨往下捋。
更多的泪浸透胸口,陈乐酩颤着肩膀无声地哭。
“我和你说过,我没有爸妈,是被拐卖到枫岛的,记忆里是五岁时发生的事。一个女人把我放在墙根,我被人贩子抓走,王长亮来买,我逃了一次,没逃掉,发了高烧,以为王长亮是我爸。”
陈乐酩绝望地闭上眼,失声抽泣,连哭声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余醉把下巴抵在他发顶。
“五岁的孩子没有思考能力,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王长亮知道我的血值钱,就告诉我卖血是小孩子的工作,每个小孩都要做,卖一次血给我吃一个鸡蛋。”
“我吃到过三个鸡蛋,但不只抽过三次血。”
话音停顿几秒,余醉阖上眼睛,用力将弟弟勒进怀里,一字一句对他说。
“我这辈子,一共抽过四次血。”
“第一次是被王长亮带到李善仁的诊所,他说抽血是小孩子的工作,大家都要这样长大,抽一袋血奖励我一颗鸡蛋。”
“第二次是被王长亮抱到那间诊所,时隔不到三个月,我瘦得找不到血管,针从我额头扎进去,我眼看着血流进袋子里。”
“第三次是被王长亮压着去的,他说这是最后一次,抽完时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那袋血带走了我大半条命,我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出来,那时我就发誓,我再也不要属于我的任何一滴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去。”
“第四次,是我自己要抽的。”
“在镇里的医院,抽一袋血换两万块钱。”
“我弟九岁那年得脑瘤,就是那袋血换来他的手术费。”
陈乐酩崩溃地哆嗦起来,嘴唇控制不住地发颤,手脚在颤,整个人都在颤。
他不想听了,听不下去了。
他想捂住耳朵,想从哥哥怀里逃出来。
但余醉不让,无论他怎么挣扎都紧紧箍住他。
哥哥的手臂变成他的镣铐,哥哥的怀抱成了他的刑场,哥哥的每一句话都是砍在他心上的刀。
“我没上过学,没读过书,没怎么被人爱过,也不会爱人。”
“我对爱的全部理解就是珍惜,所以我也这样教我弟弟。”
“我教他珍惜落叶,珍惜露水,珍惜小狗,珍惜他眼中所有美好的一切。结果到头来,他连珍惜自己都做不到。”
“我不知道他去死之前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过,他的命是拿我的血换回来的。”
“接到他自杀前那通电话的时候,我感觉我那十四年就像白过了一样。”
“别说了!别说了……”
陈乐酩终于挣脱他的怀抱,一颗心却早已被捅烂成泥。
他半张脸埋在哥哥怀里,露出来的半张脸惨白一片还全是泪,一把竖着倒刺的刀硬生生捅进心窝,绞得他生不如死。
余醉还是那样抱着他,用小时候哄他睡觉的手法捏着弟弟的后颈,那么温柔那么宠爱的动作,说出的话却不带一丝感情:“心里疼吗?”
陈乐酩说不出一个字。
余醉说,“我去海边接他时,也是这样疼的。”
陈乐酩泣不成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余醉侧过脸贴贴他泪湿的眼睛,给他机会:“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又不是我弟弟。”
怀里的身子僵了一瞬,到最后也没给他想要的答案。
余醉叹了口气。
痛彻心扉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他不想再逼弟弟做任何事。
“别哭了。”他吻掉陈乐酩的眼泪。
“我说这些不是想谴责他,更不是想折磨你,只是想要……”他顿了一下,“恳求你们。”
恳求,这两个字第一次从余醉口中说出来。
陈乐酩惊慌地睁开泪眼。
听到哥哥说:
“我是千辛万苦活到现在的。”
“我承认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好,我很累,很难,我受了很多伤,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安稳日子过,所以我求求你们,再想凭着一腔冲动去做点什么之前,麻烦考虑考虑我,还受不受得住。”
第47章 我爱你
整个枫岛都在眼泪中沉溺。
陈乐酩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是到后来屋里的灯都关了,窗外飘起层层大雪,明明是白天却阴沉得一片灰蓝。
哥哥抱着他轻轻地晃啊晃的,让他感觉自己趴在鲸鱼的背上。
泪水流干了,他侧着头枕着哥哥的胸膛,怔愣地望着窗外。
他问余醉:“你怪你弟弟吗?抛下你一个人去死。”
余醉正在帮他捋头发,手指扎进柔软的栗色卷毛里,夹住几缕再让它们从指尖滑落,闻言没作声,只是荒诞地笑了一下。
半晌,他说了句文不对题的话。
“冬天的海水,不知道有多冷。”
陈乐酩阖上眼,心窝里溃烂一片。
“如果再见到他,你第一句话要和他说什么呢?”
余醉沉思几秒,想到小时候有一次弟弟跟着一帮小伙伴下河摸鱼被水冲走。
他知道时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
那时是晚秋,他跳进河里顺着河道疯了似的找过去,当时心里脑袋里全都乱成一团,甚至完全没抱希望弟弟还活着。
只是想:要找到啊,一定要找到,河水多冷啊,不能把小咪留在河里。
后来在河岸的岔口看到双手死抱着树干的弟弟时,余醉连“如果真的找不回来就把我一起冲走吧”这种事都想过了。
时隔多年,再次体验这种感觉。
他只是捏捏陈乐酩的后颈,说:“回来就好。”
风寒天冷,大雪缓缓地将整个岛屿埋葬。
这是年前的最后一场雪。
陈乐酩抹一把肿成两个核桃的眼睛,牵着哥哥的手往楼上走。
“我们去洗澡吧,我给你洗,不要小汪哥。”
下雪天泡热水澡很舒服。
以前冬天的时候爷爷总会烧一大木桶的水,让他和哥哥进去泡。
他们泡澡的时候爷爷就劈柴烧炕,把火炕烧得热烫。
从水里出来匆匆一擦,光溜溜地钻进暖和的被窝里,再吃一小碗猪油渣,是陈乐酩童年里要写满一整页开心清单的事情。
只不过现在没有火炕,也没有爷爷。
他很想问哥哥:爷爷不在我也不在的时候,哥哥是不是也像我这么想家。
后来猛然反应过来,爷爷不在我也不在,哥哥哪还有家。
“要不要喝点酒?”
余醉从柜子里拿出那坛只喝了一点的高粱酒。
陈乐酩这才明白那晚哥哥说的喜酒和新娘子是在暗指什么。
-新娘子很漂亮,新郎很丑。
-他非要给自己找这么个新郎,我有什么办法。
陈乐酩抿抿嘴,看着哥哥吊着半只手臂都帅得让他腿软,心道,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