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说罢他便耐着性子等,理纱子果然沉默良久,至少,那只沙漏眼看着就要把黑沙漏光,她的香烟不见踪影,两只手指也被烧得通红,起了血泡,“成交。”她忽然开口。
时湛阳把打火机合上,再次揣回西装内袋。
理纱子站了起来,她试图让自己僵硬的脸做出一点表情,“表哥,就按照之前说的,我三你七,给我五分钟,秦医生一定说真话,”她又拎起手袋,“你可以搜身,也可以叫人在旁边监督,我做错什么,你直接杀我。”
“好。”时湛阳露出和气的笑容,桌上那把细沙刚好落到最后,他说了这么多话,还全是谎,把自己恶心得够呛,却也达到了预计效果,这是一场按部就班的成功欺骗!什么芯片御守,什么铷矿,什么三七分,都是狗屁!
理纱子最初的答案其实是对的,他只想握住十足的把握,将上一辈残忍剥夺的健康还给邱十里,让他好好地活。为此他还准备待会儿就卸磨杀驴,虽然这原本是他所不齿的一件事。
“也可以让上层露台瞄准我的那位先生歇一歇了。”手指按上轮椅的调速键,时湛阳又道。
江口理纱子的表情称得上惊恐,好像这一秒,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所做诸多谋算的徒劳,却也正是在这一秒,那位她当作保底秘密带上船的、值守了半个小时的枪手,捂着喉管像麻袋似的从上层滚落,径直摔在纯白的甲板上,和自己明晰的影子相撞,撞翻了两把高背椅。
惨叫都没能发出,倒是热血溅了时湛阳一身。
时湛阳头脑嗡的一声,蓦地抬头看,擦了擦眼睫上糊的血浆,他看天空还是蒙了一层闷闷的红。
他的目光只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绿影。
第五十三章
甲板上静了几秒。时湛阳、江口理纱子、那具尸体,似乎谁也做不出什么反应。
这几秒过后,时湛阳一言不发地挪动轮椅,他要绕过死尸朝出口去,与此同时,邵三等人破门而入,一伙跟在时湛阳旁边,一伙则围在那片浓重血泊四周,井井有条地开始抛尸擦血的工作。
他们仿佛没有看见理纱子,而理纱子也没有阻止他们,木然地望着那个横死的部下,望着他被齐齐割断的喉咙。刀口很深,利落平滑得仿佛血肉只是一沓脆纸,或是一块豆腐,甚至比他摔烂的下巴看起来要赏心悦目许多。
餐厅外的走廊被事先清得相当干净,邵三再次确认四下没有外人,“老大,”他也顾不上时湛阳铁青的脸,“那个秦老头,他咬舌自尽了!”
时湛阳正出神想事,闻言他直接气得发笑,那是种混乱到极点后的无可奈何,“死了?”
“没、没有,”邵三则被他笑得心里发憷,尽量简洁地解释,“二十来分钟前,他就一直不吭声,突然咬了一下,舌头直接断掉,断在根上,滑到喉咙里,八仔给抠出来了。现在人在厕所里吊着,头朝下,嘴里塞了纱布。”
时湛阳大概把情况揣测明白了,倒吊是为了避免血液倒灌阻塞呼吸道,呛入气管或肺叶,从而造成窒息。这恐怕是咬舌之后能够造成死亡的唯一可能性,咬舌想死的他见过几个,因此丢了命的却从未听说,毕竟舌内血管破裂短时间内造成的失血量难以致死,这种自戕手法远没有传说中那样凶险且高效。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选择用这种蠢办法自杀,可谓是动弹不得后的狗急跳墙了。到底是有多想死?时湛阳想。
还是有多怕活?
也许是因为他需要通过自残来显示自己并非任人摆布。
又也许是因为,活着就必须面对他们这些逼供的“恶人”,以及远方活在暗处枪眼下的“亲人”,他不知道怎么选,也无法正视选择后的一系列后果。可死了就不同了,倘使先死一步,就不用被迫承担那些逃不掉的责任了,对吗?
十几年一面不见,哪怕血亲也容易化成一个扁平符号,对于秦医生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几个活人可能会被杀害这件事本身,而是自己活着却背负“亲人因自己而死”这个罪名啊。
时湛阳想通这些,就感觉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甚至压过了此刻正在他身上冒尖的那点心慌意乱,就好像胃里被硬塞进去什么臭东西却没办法吐出来。
真是可笑,也真是奇怪。活着什么时候变成一件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事了?活着是有多难。不对,也不见得,他又在心中冷笑着想,愚蠢!放屁!
当然不能这么骂出来。时湛阳捏了捏鼻梁,显得很平静,把刚刚掏出的手机又放下了。一个他熟背的号码黑在屏幕里,潜意识打出来,却没人去按下拨。
“……老大?”距离关人的房间已经只隔一道拐角,见时湛阳一直沉默,诸多伙计大气也不敢出,只有邵三小心试探着开口。
“知道刚才死的是谁吗?”时湛阳拿过邵三腰后别着的手枪。
没人敢回答。
时湛阳在房间门口停下,“说话!”
“老大,我们不知道!”伙计们也抬高嗓门回答,个个紧绷着身子。
“哦,他是一个想杀我的人,”时湛阳则又把声量放了下来,若无其事地说,“从一开始他就在顶层的露台瞄准我,应该是一把M4卡宾吧,隔二十几米的高度,准得我都能看见他的枪眼。江口理纱子应该没想到我会朝那个方向坐。”
邵三急了,张着嘴想说什么,却立刻被时湛阳的话掐断。
“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我不通知,你们这些守在外面的什么时候能自己发现他,把他按下去?我赌二十分钟以内。”说着,他擦了擦枪口,“然后我输啦。我是不是也差点死了?谁叫我闲得犯贱和自己打赌。”
所有人都已经面如死灰了,又畏惧,又惭愧,谁还能多嘴呢?老大骂自己贱,实则在骂他们蠢,办事不利。房门内方才有点骚动,此时也归于死寂。
时湛阳默默垂下眼,看起来还是缺乏情绪,对这一切破事兴致缺缺。事实上他本就没什么可失望的,选这些笨伙计就是为了放心,他也接受种种不便,一直用得挺顺手,聪明人他只要邱十里一个就够了。
其实他刚才也根本没有任何恐惧,哪怕被一把步枪肆无忌惮地瞄了半个小时。他知道,理纱子不发话那枪口就断断不会冒出子弹,随着谈话的进行,他也越发能够确定理纱子绝不会做出开枪的信号。
敢赴这种一对一的“君子之谈”,时湛阳确实是在冒险,但他当然也具有对保住自己的命有绝对的自信。这两者并不矛盾。
他抱着这种想法直到讨价还价结束。然而,当死人摔在面前,打破了和气生财的玻璃壳,当在血红中看到一抹绿,时湛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从脚跟撬到头顶,亦如热水泡着冰块灌遍全身——在这一只沙漏的时间内,“单打独斗”的自己原来也是被有效保护着的。
虽然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但在他意识过来的那一秒,他小小的保护者转身离开。
时湛阳也在那一秒清醒至极,很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很知道邱十里听见了一部分,或是全部。他不禁头皮发麻地想,邱十里曾经把自己改造得听力极佳,然后现在就异常清晰地受到了伤害。
但时湛阳也不能立即去找。
他必须把手上的事做完,在他应坐的位置上,以他理所应当的身份,他这一角出现松动那整堆乱七八糟都得塌。固然,归根结底,他的确也是愤怒的,他恨怎么就没有人发现,怎么就没有人去拦一拦邱十里,不要让人上那个露台。
他也恨自己粗心大意,居然就从头到尾没有发现,看来蠢的是他自己!
“江口理纱子跟过来了,二十步远……”邵三正在耳边小声提醒。
“我知道。说晚了。”时湛阳并不回头看她,只把枪口抵上邵三的后腰。
邵三紧紧闭上嘴,站直了也不躲,就深低着头钉死在那儿,“开门!”时湛阳顶着他往前,两步到了门口,门一下子打开,里面的人早就在屏息等着了,八仔把圆眼睛瞪得巨大,直挺挺地站在最前面。
时湛阳不紧不慢地给手枪上膛,咔嗒一声,响动很脆,邵三还是不动,其余伙计闻声则哗地一下全部跪倒在地。理纱子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跪?喜欢跪是吗?废物才他妈给人下跪!”时湛阳突然猛锤那把腰杆,专心致志的,用的却是枪托,有骨头发出的声响,至少是错位了,邵三一个趔趄扑下去,双手撑着地板才跪稳。时湛阳则把手枪摔在地上,“都给我起来!”
有句话没说出口,他绝不让自己的人在江口组面前下跪,要是说了,反而会显得他没这么愤怒。